離開皇宮時,天色已黑。
任真心裡一團亂麻,諸多思緒都還沒理清,不知該如何面對,索性沒有立即打道回府,漫無目的走在燈火街巷裡。
城東有條稻花巷,裡面酒肆林立,販賣一種名為稻花香的佳釀,隔著老遠,就能嗅到飄溢出的酒香,令人陶醉。
任真路過巷口,聞著這股濃鬱香氣,心意微動,轉頭走進巷裡。
他酒量很好,但平時不喜好飲酒,此時坐在酒肆的僻靜角落裡,點了兩大壇陳釀,無非是想借酒澆愁,派遣心中的苦悶。
又或者是,他想把自己灌醉,這樣回家以後,要麽他倒頭就睡,自動將某些話題擱置,要麽,酒壯慫人膽,他可以吐盡胸臆,把所有想坦露的感情都傾瀉出來。
女帝賜婚,即將改變他的私生活,也會打破他和海棠之間維持的微妙平衡,原先的名義夫妻做不成了。
一旦沐清夢介入進來,紙裡再包不住火,除非兩人假戲真做,行夫妻之實,否則海棠就無法再以妻子的名份留在身邊。
讓她離開,即使她願意,他難道會舍得?
他心裡清楚,事已至此,那層窗戶紙必須要捅破,不能再不清不楚了。這也是唯一的辦法。
以他自身的冷酷性情而言,只要能成功復仇,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忍辱負重留在京城,娶一個小小的沐清夢過門,根本不算什麽,大不了始亂終棄。
然而,他最在乎的是海棠。她會不介意嗎?
任真灌了口酒,腦袋裡思緒凌亂。
成親之日,必然在出征歸來後,時間原本充足,足夠他倆在征途中從長計議,尋找合適的情境坦誠布公。
然而,女帝使出殺手鐧,將海棠扣留在京城,無法隨他前往前方,這令時間突然變得很緊迫。
不出意外的話,明天大朝試結束,後天他就得押運糧草啟程。這意味著,今明兩晚,是他表白的最後機會。等回到京城後,大局已定,再說什麽都晚了。
別看他平時能言善辯,無所不知,但在兒女私情這方面,其實一竅不通。他本來就緊張膽怯,不知如何開口,經過女帝這麽一折騰,趕鴨子上架,逼他立即行動,他不慌亂無措才怪。
萬般無奈下,他只能躲在這裡喝悶酒。
至於待會該怎麽辦,四個字——聽天由命。
兩壇酒下肚後,他面紅耳赤,起身時腳步輕浮,已經踉蹌不穩。
走出酒肆,不知是何時辰,街上燈火闌珊,夜空裡繁星點點。
初夏的微風舒爽而溫柔,拂過路人臉頰,如同少女的纖細玉手,又似那烏黑飄柔的長發,撩人心弦,醺起沉醉的紅暈。
任真心猿意馬,醉意朦朧,恣意在府門外排溺一通後,把提著褲腰走進家裡。
書房在東,睡房在西。
任真向北。
穿過陰暗花園後,視線開朗,一座小樓呈現眼前。
他揉著惺忪醉眼,用力拍打房門,響聲在寂靜夜裡分外聒噪。
房裡黑燈瞎火,無人應答。
敲了片刻,他癡癡一笑,喊道:“睡了?”
“嗯。”
任真撓頭,哦了一聲,在門外傻站一會兒,倒頭往回走。
走在後花園裡,他忽然停步,意識開始清醒,自嘲道:“是不是傻?哪用得著見面……”
倆人心意相通,自己在想什麽,她都能感知到,又何必非要見面,自尋尷尬?
或許,她也不想看到自己這副酒後醜態吧?
他搖頭苦笑,回到自己房間,既沒開燈,也沒脫衣,就直接趴在床上。
床很柔軟,像是豐腴女人的懷裡。
他閉著眼,腦海裡全都是她的面容。
酒後的他呼吸有些粗重,欠了欠身,喃語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這大概就是古典版的數羊催眠術?
他翻過身來,仰面朝天,睜眼望著黑漆漆的房頂,“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夜很寂靜。
當下很憂鬱。
他拍了拍微脹的小腹,緩緩移向襠下,腦海裡生出一絲綺念。
這時,一道清冷的話音響徹腦海,“能不能別這麽惡心?”
他猛醒,趕緊將手移開,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只要在想她,哪怕是(手動和諧),她都能準確感知到。
“你不是睡了麽?”
“你很吵。”
“我沒說幾句話啊……”
“但你在想。”
任真語塞。
他每想她一次,她就會收到一次。所以很吵。
他紅著臉道:“那怎麽解決?我渾身難受,睡不著。”
“變態!”
“你幹嘛罵我?是你自己想歪了。”
“去死吧。”
任真身子一哆嗦,閉著眼沒再意淫下去。
腦海裡寂靜無言。
“別裝了,我知道你沒睡。”
說這話的是海棠。
任真懶懶道:“我就要睡了。”
海棠沉默一會兒,說“白天你是怎麽說的?”
任真沒答話,睜開了眼睛。
眸光明亮,像是天上的星星,閃爍著微光。
“你想聽嗎?”
他的心臟在砰砰跳動。
不知她是否感應到心跳。不知她是否也這樣。
“說說看。”
她的語氣很淡,一如既往。但這三個字,明顯是一種鼓勵。
任真深吸一口氣,忽然覺得,時間正在變慢,快要凝固。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好……”
海棠輕哼一聲,準備接話,卻想不到,他還有下文。
“但是我害怕,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或許在外人眼裡,我只是十六歲的孩子,還處於懵懂未知的年紀。但是相處到現在,你應該最清楚,我不僅是手眼通天的坊主,更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男人。”
他有些語無倫次,不止話音,身軀也在抑製不住地顫抖。
“有人說,真正愛上一個人,應該是始於顏值、陷於才華、合於性格、久於善良、忠於人品。”
“顏值?問世間,誰比你更美?”
“才華?拜托,你可是劍聖大人,無數人崇拜的偶像。”
“性格,嗯,我覺得,有人說就得有人聽,剛柔並濟,冷熱相宜,這樣才算絕配吧?”
“善良……你如果不善良,不去金陵,咱們又如何能邂逅?”
“人品,你人品確實不怎地,明明心裡很清楚,非要逼我說出來。”
任真嘴角微挑,打開話匣子後,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他重新閉眼,開始享受這份交心的傾訴。
“我想了很久,發現這些特質在你身上都不欠缺。但是……似乎……這些並不能完美闡釋,我對你那種心動的感覺。”
“於是我開始回想,從我們相遇、離別、重逢,一直到現在,走過的所有的路,我才意識到,所謂的標準其實都是扯淡。”
“愛上你,只要第一眼就夠了。”
“這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