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慶之率三萬敗軍,從銍縣出發,晝夜疾行北上。
過滎陽,被唐將元天穆發覺,派兵襲其後方。陳白袍大怒,親自擂鼓助威,士氣大振,一通鼓尚未停息,驍勇的晉軍便登上城牆,攻克滎陽。
此戰前後,滎陽軍報傳至京城,白袍軍暴露行蹤。同時,晉軍從城內掠得糧草補給,並不逡巡逗留,繼續輕兵急進。
京城收到軍報,群臣震駭。眼看兵鋒將至,女帝親擬詔書,火速前往前線軍營調兵,拱衛京畿。然而,陳慶之的來襲太突然,也太迅速,此時才回過神,援兵哪還來得及回援。
一日後,白袍軍又破虎牢,殲守軍兩萬,再度補充糧草。此時,他們的千裡狂奔已完成大半,離長安越來越近。
北唐危矣。
京城內人心惶惶,動蕩不安。一些朝臣已經開始諫言,禦駕棄城北逃,暫避陳白袍的鋒芒。
女帝怒發衝冠,痛斥群臣,暗中命武安侯杜如晦去隴西,急調親軍前來禦敵。然而,杜如晦傳回的軍報令她始料未及。
王桀率幽州叛軍攻襲隴西,在庸王高瞻配合下,跟蕭鐵傘的親軍激戰數日,雙方都損傷慘重。戰局極度焦灼,七萬親軍自顧不暇,已無法抽身而出,迅速趕到京城。
如此一來,在最危急關頭,連暗藏的後手都用不上了。
女帝徹底慌亂,不像以往那般淡定,她意識到,最大的危機即將降臨。
南方戰場不僅發生叛亂,叛軍還主動襲擊隴西,這裡麵包涵的信息太多。顯然,王桀知道那支秘密親軍的存在,離開前線北上,絕非臨時起意,而是早有預謀。
叛變的偏偏又是幽州軍。他們在北方駐扎多年,若暗藏反心,待時而動,就極可能跟北海勾結在一起。眼前,圖窮匕首見,王桀既已纏住為北海設下的私軍,那麽,北海方面也會有大動作。
在這節骨眼上,南有白袍軍奇襲長安,如果北海再揭竿而起,趁虛而入,那麽,北唐皇朝無兵可守,就將面臨覆滅的危機。
形勢迫在眉睫,該怎麽辦?
女帝身邊最信任的能臣,只剩下元本溪。
面對開朝以來最大的亂局,也只能指望這位染病多年的國士,站出來替她出謀劃策,保住皇位和江山。
元本溪頭腦冷靜,立即幫她縷清混亂的思緒。
他認為,當前最棘手的麻煩,是來勢洶洶的陳慶之。如果不把他擋住,先守住京城,擔心北海叛軍都是多余的。
問題在於,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北海路遠,縱然勢大,可以緩緩圖之,白袍卻近在眼前,京城的防衛又很薄弱,兵力捉襟見肘,恐怕很難壓製白袍軍一路高漲的銳氣。
這時候,女帝感到慶幸,幸虧當初沒讓任真帶走整支虎衛,還留下兩萬人馬,駐守在虎丘要塞裡。由這支精銳去迎戰白袍,最合適不過,但勝算有幾成,很難預料。
陳慶之號稱軍神,縱橫疆場一生,除了最近輸給任真外,再無敗績。面對如此強大的敵手又該派誰去坐鎮虎丘,才能守住最後一道防線?
此戰直接關系到京城存亡,絕不容許有失,也就意味著,除了任真之外,還要有人,從不敗的白袍手裡謀求一勝。
這是個極其艱巨的任務。
元本溪坐在女帝面前,沉默良久,最後才站起身,黯然說了一句。
還是我來吧。
誰能匹敵陳慶之?自任天行逝去後,放眼如今的北唐,似乎只剩下這一份答案。
國士鬥白袍。
女帝注視著瘦弱的元本溪,眼眶紅潤。
元本溪常年殫精竭慮,心神消耗過度,
已體虛染疾多年,每況愈下,尤其是這半年,老態愈發明顯,不複有昔日的神采。國士無雙,在病重之際,還得親自上陣,迎戰最強勁的對手,不知道還能否重展雄風,如當年那般,羽扇綸巾,於談笑間,令群敵聞風而逃。
對手是白袍,他並沒有必勝的把握。但大廈將傾,他不得不挺起腰杆,力挽狂瀾。
次日凌晨,在渺茫白霧中,一代國士離開長安。
……
……
國士這個美稱,最初不屬於元本溪。
他的前任擁有者,也是一位叱吒風雲的大人物。他縱橫北方六國,遊說群雄,憑借三寸不爛之舌,成功挑起五國伐唐,拉開春秋末戰的大幕。
廖如神大展手筆時,元本溪還只是初出茅廬的後生,在任天行身邊扮演智囊謀士的角色,並沒有太煊赫的名望。
成王敗寇,亂戰的硝煙散去,後來北方一統,春秋國士廖如神,隨之退出歷史舞台,被囚禁在西陵桃山。
元本溪後來居上,搭上女帝這條線,漸漸嶄露鋒芒,接連鏟除任天行等豪傑,獨領風騷。
國士之名,由此易位。
如今,陳白袍孤膽來襲,元本溪親自迎戰,兩位豪傑正面交鋒,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但無人知曉,在長安城內,上一代國士蟄伏已久,正蠢蠢欲動。
斜谷會戰後,廖如神比任真還早一步,來到京城,被梁王武九思奉為座上賓。對於這位春秋魔頭,梁王敬若師長,言聽計從。
數月前,梁王宴請任真,試圖將其收為羽翼,就是廖如神的主意。可惜梁王太蠢,沒領會他的用意,不肯放下親王威儀,最終弄巧成拙。(第222章)
他很是惱怒,懊悔識人不明,恨不得棄梁王而去。但他這次重出江湖,為的是施展才學抱負,有心要攪弄風雲,偏偏找不到值得輔佐的明主,隻好寄居在梁王府裡,待時而動。
今日,聽到宮內傳出的消息後,他便敏銳意識到,嶄露崢嶸的機會到了。
亂世出梟雄,他這位老梟雄,最喜歡的就是,在亂世裡渾水摸魚,彰顯自己的高明手段。
他派人把梁王喊進自己屋裡。
梁王見他罕見地相邀,欣然趕來,喜悅地道:“數日不見,老先生有何見教?”
廖如神坐在桌旁,耷拉著眼皮,說道:“王爺以為,你的眼光氣魄比庸王如何?”
梁王一怔,在旁邊坐下,淡淡答道:“別人的話,不敢誇口,跟高瞻那頭蠢豬比,本王自問遠勝於他!”
為了爭奪儲君之位,他一直把高瞻當成仇敵,暗中沒少派人貶低損毀高瞻的形象。在他眼裡,高瞻愚不可及,不配跟他相提並論。
廖如神瞥他一眼,微嘲道:“王爺大概還不知情,據我手下密報,高瞻勾結幽州軍,正在跟陛下蓄養的私軍激戰。至於你,恐怕連私軍的存在都不知道。”
梁王臉色驟變。他確實不知道,女帝還藏有私軍。
廖如神看在眼裡,淡漠地道:“你若志在九五,就不能再這樣廝混下去。別的不說,你總得讓我看看,你比高瞻究竟強在哪裡。”
梁王豁然起身,一揖及地,謙恭地道:“小王的志向和決心,請先生不必懷疑。您知道,這幾年我也養精蓄銳,招募些死士,不曾虛度光陰。既然形勢有變,懇請先生教我!”
廖如神不置可否,繼續說道:“南晉陳慶之來襲,元本溪已經去了虎丘。至於蕭鐵傘,也被高瞻給留在隴西,脫不開身。如今京城一帶空虛,正是你施展拳腳的時機。”
梁王喜上眉梢,抬頭試探道:“您是說,讓我率人潛進皇宮,趁機……”
話沒說完,廖如神已聽不下去,一拍桌子,怒氣外露,“愚不可及!你總共有多少兵力?就憑區區幾百號死士,也想闖宮弑君,你鬥得過雪影衛嗎!你打得贏顏淵嗎!”
他恨啊,自己怎麽挑了這個廢物!早知今日,他肯定選擇追隨高瞻,說不定,這會兒都已經攻陷京城了。
梁王醒悟過來,悻悻地道:“是本王愚鈍, 沒能領會您的深意,請您詳加指點,我一定洗耳恭聽。”
廖如神怒氣未消,板著臉說道:“弑君的事,奉勸你別總是裝在腦子裡。你的當務之急,是先控制一支兵馬。手裡有兵,你才能伺機起事!”
梁王似懂非懂,“您想讓我控制哪支?”
廖如神皺著眉頭,“蕭鐵傘不在,元本溪不在,眼前的長安城裡,你就是陛下最親近的人。你應該主動進宮請纓,承擔起皇族的責任,爭取能掌控禁軍和雪影衛!”
女帝猜忌心重,始終憂慮朝野不服,企圖篡權奪位,真正信任的心腹很少。廖如神說得沒錯,血濃於水,如此情勢下,她只能倚仗娘家人,倚仗唯一的親弟弟。
梁王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要他控制京城。
廖如神眯著眼,幽幽地道:“元本溪體虛多病,江河日下,這我是知道的。國士白袍,兩虎相鬥,必有死傷,到時虎丘分出勝負,咱們的機會也就來了……”
梁王長了記性,這次沒貿然表態,靜靜聆聽他的教誨。
廖如神望著屋外,感慨道:“雖然內鬥,咱們畢竟都是唐人,南北立場得堅守。一旦元本溪撐不住,那老夫就隻好接過虎衛,跟白袍鬥上一場!”
群雄逐鹿,京城大亂。
他在此地潛居數月,等著就是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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