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猶豫片刻,還是決定成全顧劍棠,讓這位劍聖死得瞑目。
“我是誰並不重要,也不想告訴你。至於我為何接近你,其中的盤根錯節,遠遠超乎你想象。可以讓你知道的,有這麽幾點。”
在大家注視下,少年負手踱步,卻並未得意忘形,始終躲在後方,跟顧劍棠保持著一定距離。
“首先,我奉旨前來確認,你此行是否為了煙雨劍藏。那東西有多重要,你我心知肚明。”
“其次,我想弄清你的真實目的,也就是你讓我們幫你找的那個三眼之人,到底跟你有何乾系。”
“再次,我還得想辦法套出孤獨九劍。這是你的獨創絕學,威震天下,我可不忍心讓它就此失傳!”
“最後,也是最關鍵的,我們不能讓其他人知道你已經死了。若非如此,壓根就不會有這次行動。”
說完這些,他歎了口氣,揉著發脹的太陽穴,青澀面容上泛起跟年齡不相稱的疲倦。
“你嘲笑我賣弄口舌,耍小聰明,你以為我想搭理你?”
很多人都認為自己最聰明,其他人都是小聰明,或者自作聰明。
所以當別人主動在你面前耍小聰明時,你往往就會輕易接受這種判斷,並自以為看透一切。
“哦,他不如我聰明。”
可見,裝小聰明比裝傻更難識破。
任真是真的太聰明,他就是利用了這點,一路上不停抖摟機靈,擾亂顧劍棠心境的同時,讓他誤以為自己隻是年少輕狂,有些小聰明而已,不足為慮。
懈怠大意之下,才會被套出實情。
他想象不到,這個隻有初境下品的少年,真能讓他陰溝裡翻船。
“真是好算計,你的目的都達到了。”他歎了口氣,半闔上眼眸,面露絕望。
路已走到盡頭,而他所有的傲意和銳氣,一路上都被這少年磨滅殆盡。
他徹徹底底地輸了。
任真一臉平靜,看不出絲毫得意之情,反而有些落寞。
“不錯,你親口告訴我,這次是來金陵尋人,並非為了煙雨劍藏;你的孤獨九劍,也已經被我騙進囊中;我們在這裡殺掉你,毫無紕漏,更不會泄露風聲。”
說著,他轉頭看向老頭兒,眨了眨眼。
老頭兒明白他的意思,點頭說道:“我在驢車裡都聽到了,會如實向陛下稟報。”
任真嗯了一聲,說道:“可惜還是有樁遺憾。之前我試探過一次,卻被你轉移話題,沒能套出答案。你想找的那個有三隻眼的人,到底跟你是什麽關系?”
顧劍棠笑容苦澀,想到些什麽,眼神迷離,仿佛泛起魎懟
“你很好奇?隻要你能幫我找到他,我就告訴你,並且自裁相報,遠勝過咱們玉石俱焚。如何?”
任真微怔,對他的提議有些意外,沉吟片刻後,幽幽說道:“玉石俱焚?別以為我不知道,在那場驚世大戰中,你以一敵四,若非動用九九回天訣,強行透支身體極限,早就當場隕落!”
顧劍棠聞言,臉色霎時蒼白,握劍的玉手急劇顫抖著。
“你居然知道九九回天訣?繡衣坊的手段……太可怕了!”
任真淡淡地道:“這是你們雲遙宗的絕頂秘術,能短暫獲得超出平時三倍的實力。不過代價也異常慘重,其後九天內,你每天都會跌落一層境界,直到變成氣海轟塌的廢人為止!”
身後的張寡婦恍然大悟,“距那場大戰已過四日,
也就是說,現在他只剩下四境修為,根基脆弱得像個十幾歲的少年?!” 一旁的老王暗暗掐她一把,示意她別口無遮攔。她才意識到,任真也隻有十六歲,這樣直白似乎不太好。
她朝任真抿嘴一笑,心裡卻想著,區區初境下品的新人,犯不著讓她這位前輩在意。
任真翻了個白眼,哂笑道:“要不然你以為他為啥急於出城?他現在表面上還是八境大宗師,實際水準已遠遠配不上劍聖威名!”
顧劍棠被揭穿老底,殺氣滔天,倏然從原地消失,下一刻便出現在任真面前。
當然,兩人之間還隔著一個李鳳首。
言盡於此,任真也不廢話,揮手示意可以開始了,然後就負著手走到遠處。
他的性情是假裝的,但初境修為是真的。
雖然“隻有”第四境,對他來說,顧劍棠還是天神一般的人物。神仙打架,他隻有冷眼旁觀看熱鬧的份兒。
李老頭不敢大意,吩咐道:“小王,小張,你倆去保護任真!”
說罷,他也不看兩人,招呼其他人殺向顧劍棠。
張寡婦頓時一愣,難以置信地盯著躲得遠遠的任真,神情錯愕,“讓我們……保護他?”
老王一言不發,低頭朝任真走去。
張寡婦更加惱火,氣衝衝跟過去,上下打量著猥瑣可憎的少年,狠狠啐了一口。
“老娘以前倒沒看出來,你小子居然也是坊裡人!”
任真賤賤一笑,這幾年他可沒少調戲這潑辣婦人,得意道:“那當然!要是連往三叔盤子裡丟銅錢的資格都沒有,本天才豈能被委以重任,讓你們輔佐!”
嘴上說著,他不忘低頭瞟一眼張寡婦那對高聳胸脯,舔了舔嘴唇。
鳳梧堂日常聯絡,就是由“野雞”們把收集到的情報藏進特製銅錢裡,打賞給扮作說書先生的“鳳首”,然後傳送回坊裡。
那些經常丟賞錢的,當然都是自己人。任真也不例外。
張寡婦知道他在挑釁,氣得花枝亂顫,胸前一陣波濤洶湧,呼之欲出。
“少在老娘面前裝大尾巴狼!我們都是坊裡鳳字輩的元老,你這小野種算哪根蔥,根本入不了老娘法眼!”
話音剛落,沉默寡言的老王臉色驟變,厲聲訓斥道:“閉嘴!你這蠢貨!”
張寡婦口快心直,向來大大咧咧,但他心細如塵,絕不會這麽魯莽。
剛才有個細節他看得真切,任真不僅跟鳳首大人並肩而立,還敢泰然自若地站在老人上首!
繡衣坊規矩森嚴,尊卑分明,少年絕不可能犯這種低級錯誤,那麽,這裡面折射出的信息就太驚人了。
他不理會滿臉委屈的張寡婦,躬身行禮道:“屬下鬥膽,請恕賤內無意冒犯!”
任真渾不在意地點頭,詫異道:“我看你天天給她挑水,還以為你是她的下屬,沒想到你們倆竟是夫妻!”
張寡婦頓時傻了眼。
自己丈夫是怎樣的人,她最了解不過,既然他甘願以屬下自稱,那麽這個天天說葷段子撩弄她的少年,多半就真是繡衣坊的頂級人物!
“怎麽可能!”她總算醒悟過來,臉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抽了一耳光。
他們不知道任真是坊裡人,原來並非因為任真身份太低,恰恰相反,是因為他身份太高!
鳳梧堂裡,除了鳳首大人,就數鳳字輩地位最高。比他們還高,卻隻有初境下品修為,這少年到底是什麽人!
任真懶得再理她,饒有趣味地看向老王,“我說老王,咱們做了這麽多年鄰居,我都不知道你們叫啥。”
老王不敢抬頭,答道:“屬下王鳳武,賤內張鳳霞。那邊的徐老六,真名叫徐鳳年,陸瘸子叫陸小鳳。”
聽到這些帶鳳字的姓名,任真臉上浮現出肅穆之情。他輕拍老王耷拉著的肩膀,悵然道:“相遇即是緣,但願咱們後會有期……”
老王沒聽出話裡的別樣意味,躊躇片刻,抬頭問道:“您是……”
任真背對他們,說道:“如果按你媳婦很看重的輩分算,我應該是天字輩。不過沒人敢叫我任天真,還是任真這名字更順口。”
夫妻二人沉默,搜腸刮肚半天,也沒想起繡衣坊各堂裡有個天字輩,還以為他在故弄玄虛,便不再多想。
過了半柱香功夫,大戰塵埃落定。
鳳梧堂三人重傷,而那位攪亂整座金陵的白衣劍聖,總算安靜地躺在了地上。
任真走過去,低頭看了半天,面色陰沉,不知在想些什麽。
“怎麽哭喪著臉,難道是看上這小白臉了?”
李鳳首蹲下身子,把顧劍棠死死握住的真武劍掰了出來,遞給任真,繼續調侃道:“別舍不得,隻有他死掉,你才能成為真正的劍聖。”
任真罕見地沒有反唇相譏,自嘲一笑,“手握真武劍,胸藏孤獨九劍,確實有幾分劍聖的樣子。就是不知道,北朝那些人能否識破……”
李鳳首轉過身去,背對著他,目光閃爍不定。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鳳梧堂明天就會動身, 分批潛入北朝。我會去給你送行。”
說完,他在心底歎息一聲,便率眾離去。
道旁大樹下,只剩任真一個人,以及顧劍棠的屍體。
任真俯視著那張俊美面龐,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一副痛苦表情。
“就算你和我一樣美,但讓我隱藏真容,還是很舍不得呐!”
他自言自語著,心疼地皺了皺眉頭,越來越覺得是自己吃虧了。
“他娘的!雖然我是天才,畢竟隻觀察了半天時間,哪能模仿得天衣無縫!”
惱怒之下,他狠踩顧劍棠一腳,學著後者的腔調,淡漠地道:“天才又如何?還不是被逼良為娼!”
心裡掙扎半天,他俯下身,伸出左手,從顧劍棠面部緩緩掃過。
同樣是左手,之前用它掃向顧劍棠時,那名都尉便看不見他。
此刻再次掃過顧劍棠,卻不是用他的詭異能力去隱藏一個死人的形跡,而是為了完成更詭異的事情。
掃完後,這次他把左手對準自己的面部,從上到下掃過,如出一轍。
他的動作緩慢而認真,就像出嫁的新娘子正在對鏡貼花黃一樣,生怕露出絲毫瑕疵而被人指摘。
左手掃過之處,他面部的輪廓、皺紋,甚至毛孔,都在迅速發生著極為微妙的變化,異常精彩。
當左手落下時,那張臉徹底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的容貌。
顧劍棠!
大功告成後,他欣賞著手心裡若隱若現的那抹金光,端詳半天,又莫名其妙地嘀咕一句。
“誰說眼睛一定長在腦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