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家燈火,今夜燦爛。
無數煙花攢射上虛空,在深沉夜幕裡炸裂成炫麗光華,流光溢彩一片,令大年夜裡的海晏城輝煌如晝。
這座繁華城市,今夜喜慶余年。
作為湘北第一望族,汪惜芝的太守府裡卻異常冷清。那兩扇銅門早早便緊閉,昏暗光線下,門口那兩座雄獅愈發猙獰陰森。
府內的亭台樓榭間,也是冷清詭異,不見平時那些奴仆的忙碌身影。一乾家眷也提前得了吩咐,早就閉戶歇息,哪有熱鬧年味。
汪府深處的那間宴客廳裡,燈火通明,一張楠木長桌前,滿滿當當地坐了幾十號人,無不神態雍容,衣冠精致。
湘北道所有豪富世家的家主,今夜齊聚汪府,苦悶地坐在這裡,臉上看不出喜慶,反而有些憂心忡忡。
如今形勢緊張,京城廟堂想打湘北的主意,他們這個年不太好過。
原本這場每年例行的晚宴,他們只是來一起跟書絕大人拜年的,今晚倒像是在開戰前緊急會議,氣氛極為凝重。
當然,此刻的他們並不知曉,被他們視為肉中刺的刺史大人稍後將會駕臨,為這些地主們奉上更精彩的賀歲檔戲碼。
不知冷場多久,坐在上首主位的汪惜芝沉聲開腔。
“最近發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汪某中年得子,頗不容易,現在又晚年喪子,白發人送黑發人,老夫實在沒心情陪諸位歡度佳節!”
不用他說,大家也都心裡透亮,他們紛紛勸慰幾句,對於這次夜宴的目的,彼此都心照不宣。
“大人有煩惱,我等都願意替您分憂。咱們交往多年,在湘北互相提攜照應,都不是外人,只要您一句話,大家絕對響應,馬首是瞻!”
坐在汪惜芝下首的,正是其實已經死去的宮城。現在出現在這裡的,當然非繡衣坊的徐老六莫屬。
第二次假扮宮城,他不再那麽緊張,一上來就按照任真的吩咐,煽風點火,亂帶節奏。
至於任真本人,此時扮成一名仆人,正在銅柱旁的陰暗角落裡站著呢。
今夜這場賀歲大戲,他作為總導演,怎能不到場觀看。
有假宮城帶頭表態,其他人立即出言附和,聲援太守大人。唇亡齒寒,他們油滑世故,這點道理不會不懂。
這些家族抱團多年,都在同一條船上。誰敢打汪惜芝的臉,就等於沒把湘北權貴放在眼裡,為了自身利益考慮,他們絕不答應。
一名老者起身說道:“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現在形勢很明朗,大家今夜依然前來,堅定地站在這邊,就是跟劉川楓劃清界限。汪大人請寬心,該如何對付敵人,您盡管吩咐就是!”
他們本就是想探探太守大人的口風,為明年的形勢做準備。
汪惜芝聞言,欣慰地點頭,正打算說些什麽,這時假宮城又搶先開口。
“事已至此,也不瞞大家了,前不久大人派我率青幫夜襲刺史府,不僅我自己身受重傷,青幫也損傷大半,不少活口落在他們手裡。眼前,這是最棘手的麻煩,得靠大家商議解決才行!”
說完這話,他不忘咳嗽幾聲,裝出一副內傷未愈的樣子。
汪惜芝卻是臉色劇變,轉頭望向宮城時,眼神裡充滿恐慌。
官場很多事,做得說不得。刺殺朝廷命官這種事,罪同謀逆,若非萬不得已,即便是自己的家屬,也不能透露半字。
這宮城,卻當眾說了出來!
場間頓時喧嘩,
大家都驚詫不已,想不到兩位大人竟敢鋌而走險,捅出這麽大的婁子來。 “前些天我聽說,有人夜闖刺史府,當時還納悶,是誰如此膽大,原來是兩位大人的手筆,難怪,難怪!”
“留下活口,就等於讓劉川楓捏住了把柄。如此一來,還真不好辦呐!”
“怪不得宮大人最近深居淺出,說話嗓音也沙啞許多,原來是那夜受了不輕的傷。您要保重身體呐!”
假宮城點頭,再次裝模作樣地咳嗽起來。
任真站在角落冷眼旁觀著,暗笑不已,這徐老六的演技是越來越好了。
那夜暗殺行動過後,劉川楓並未貿然發難,而是秘而不宣,迅速將此事匯報給上峰,請東林黨朝臣定奪。
因此,除了當事人,外界都不清楚那一夜刺史府騷亂的真相,不知道汪惜芝會暴怒到這種地步。
現在,朝廷決斷已定,劉川楓即將前來和談,更不會再將此事泄露出去。
如此局面,絕非任真想看到的。既然東林黨不願意說出來,那就隻好讓繡衣坊來說了!
此事一旦傳播開,汪惜芝甭想再穩坐泰山。
“這個……”汪惜芝臉色蒼白,顯然沒料到宮城如此大意,順水推舟說道:“大家對此有何看法?”
最近幾天,他一直在為此事憂慮,備受煎熬。劉川楓引而不發,始終沒像他預想中那樣竭力攻訐。越是如此,他心裡就越不安。
偌大議事廳,再次陷入寂靜。
這件事確實不好辦。畢竟人證物證俱在,面對數十名青幫囚犯的指證,眾口鑠金,就算汪惜芝想矢口抵賴,也無濟於事。
該怎麽辦?眾人一籌莫展,想不出對策。
沉默一會兒,突然,宮城用力一拍桌子,眼眸裡迸射出狠辣意味。
“事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咱們不妨做得更絕一些,讓史火龍的青幫去把漕糧都燒了!”
燒漕糧?
全場所有人心臟一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宮城是不是瘋了?!
每年秋收以後,湘北道會大規模征收稅糧,將其中一半及時押運到京師,供朝廷開銷和軍糧耗費。
至於另一半,則先囤積在手裡,等開春湘江冰融後再開運,專為解決青黃不接的春荒。
這漕糧,說是皇室的口糧也不為過,乃是重中之重,宮城竟然想把它燒掉,徹底激怒皇帝,這不是瘋了是什麽!
汪惜芝聞言,深吸一口氣,眯起眼眸,緊緊盯著宮城,表情冷峻如霜。
“宮大人,如此口無遮攔,你是擔心咱們頭上的罪名還不夠多嗎?”
宮城神色微凜,看出汪惜芝的驚懼,狡黠一笑。
“大人怎麽還不明白,正因為這想法更瘋狂,所以朝廷沒人敢相信,青幫是受您操控,只會認為他們狗急跳牆而已!”
角落裡,任真也無聲地笑了起來。
這個坑,看你跳不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