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有六個床位,連張上和陳連尉,一共佔了五個。
正和狗蛋議論,三位舍友叼著煙回來了,見有陌生人,氣氛沉寂下來。
“你們是新來的?”
大概是在礦上呆久了,這位大叔臉色漆黑,皮膚粗糙似糟糠,煤塵滲入毛孔裡洗不乾淨,常年在礦下工作,人都帶了一股陰沉氣息。
“大叔好,我們倆是新來的。”張上指了指自己和陳連尉,和善地說。
“你們去其他宿舍找床位吧,我們仨在這住習慣了,不歡迎其他人。”
蔣福來沉著臉,可能是出汗,沾在手上的煤粉和了泥,將煙頭浸黑,他也不介意,就那麽抽著。
這時候狗蛋很緊張,悄悄拽了拽張上的胳膊,示意他別惹事。
這三位是後山黑口子的礦工,尤其這位大叔,在黑口子裡下礦這麽多年,沒死沒殘,絕對不只是命硬那麽簡單。
狗蛋這樣機靈又有頭腦,還背著通緝的狠人,連前邊都混不開,很難想像後山黑煤窯裡是什麽情形。
來者不善,終於把沉浸在幻象中的陳連尉擾醒。
隻這麽片刻,張上驚覺陳護衛換了個人似的,瞳孔裡的麻木和死寂又回來了。
“你……”蔣福來驚了一下,嘴裡叼著地煙抖了抖。
眼前這個穿中山裝的人絕對是“道友”,道上的朋友不好相與。
“朋友應該不是第一次下礦吧,以前擱哪高就的?”
擺上笑臉,從兜裡掏出煙盒,熟絡地抽根煙遞向陳連尉,開口盤道。
有些地方黑口子是出了名的草菅人命,毫無秩序可言,比打仗的地方不逞多讓,這種地方活下來的人還是不要招惹為好。
陳連尉不接煙,也不說話,只是盯著蔣福來那張老臉,意味莫名。
“叔,他不抽煙,也沒有惡意。”張上見狀,趕緊站起來擋住陳護衛,“我們倆不是找茬的,跟您一樣來礦上掙幸苦錢,大家何必為難。”
“小夥子會說話,既然這樣,以後咱們就是舍友了。”蔣福來見有台階下,尷尬地笑了笑,借坡下驢。
氣氛緩和下來,有陌生人在,張上和狗蛋也不好議論了,正好借著這陣氣盛,讓狗蛋也搬來這個宿舍住,好照應。
……
接下來的兩天,張上和陳連尉每天參加培訓,主要是井下的安全知識和這方面的法律法規。
實際上這培訓完全是象征性的,講課老師機械地捧著書在講台上念,抬頭的時候很少,你們愛學不學。
更多的時候,念得煩了,把書合上,叼根煙就開始和大夥閑聊,天南海北瞎吹比,等下班時間到了,愉快地散夥。
礦上的食堂很不錯,完全不像外界所傳的“黑煤窯”那樣,每天饑不果腹,白菜豆腐。
其實人家吃得很好,雞鴨魚肉根本不缺,都隨便吃的,只要你能吃下去。
袁豔打了飯,見張上小哥哥在,大概是女人也好色,想都沒想就來這桌了。
“你怎麽樣,適應不?”
直接無視陳連尉……
“還行吧,得培訓幾天才能下礦啊?”張上扒拉著米飯問。
“這個……按規定的話得培訓一個月,不過最近用人比較急,你們後天就能下礦。”
“這麽急?”張上皺眉,連安全知識都不懂,就那麽一溜煙下礦去,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前幾天礦長不是掛掉了嘛,這麽大的事掩不住,人心惶惶,
好些礦工辭職不幹了,礦下缺人。”頓了頓,小心翼翼地掃視四周,沉聲說:“姐提醒你,千萬別去後山,小心有命掙錢沒命花。” “我知道。”張上應著。
這時。
“礦長好。”諂媚聲。
“呂哥。”討好聲。
“您來了。”
各種問好絡繹不絕,人們一齊注視才進食堂的那人。
二十七八歲的年齡,看上去平易近人,很憨厚,對每一個人的問好都回應,一點沒有架子。
“這人是?”張上心思急轉,低頭問袁豔。
“咱們新礦長呂治歌,前幾天他爸掛掉了,位置空著,大家就一起推舉他當新礦長,挺好的一個人,鑽石王老五,我要不是長得太胖,也不好看,就倒追他去。”
“礦長的任命,不是得大老板說了才算嗎?”
“大老板胸口中刀,是死是活也沒個消息,這麽大的礦總得有人做主吧,除了呂治歌,其他人都不行。”
袁豔眼裡泛光,盯著呂治歌的背影看了又看。
而自進門那一刻起,呂治歌習慣性掃視食堂,就像領導視察自己的地盤。
當看到陳連尉的時候,一身藏青色中山裝,面無表情,拽得二五八萬的樣子,他心裡一動。
再看旁邊的張上,光鮮亮麗,寸頭,他笑了……
卻不動聲色,當沒看見,像平時一樣和其他人打招呼。
只是吃飯的時候,總控制不住眼角余光,偷瞄張上那邊。
直到,心照不宣的兩人,也心知肚明的兩人,視線交匯……刹那即分,各自埋頭苦吃。
呂治歌確定,這個小夥子就是朱新寧嘴裡的“張上”,並且,已經潛伏到眼皮子底下來了。
張上確定,這人一定知道自己的身份,接下來面對的將是危機四伏,甚至,性命堪憂。
兩分鍾之後,呂治歌笑著招手,“袁豔,你來一下。”
“礦長……”
袁小姐聞聲,端起盤子,連小哥哥都不理了,一溜煙跑去人家那桌,仿佛能被礦長召見是天大的榮幸。
張上眼角抽了抽,瞬息之間心生退意,如坐針氈,整個礦上都是人家的人,想弄死你,玩一樣。
不過呂治歌應該沒那麽傻。
朱新寧雖然胸口中刀,但上一任礦長也死了,一報還一報。
如果呂治歌再弄死張上,那就是明目張膽造反。
別說生死未知的朱新寧,只要朱曦活著,等朱姑娘歸來,隻憑那些帶槍的保鏢,呂治歌就沒活路。
所以他暫時還得臥著,最起碼不會青天白日下殺手。
“這兩天咱礦上來新人了?”呂治歌啃著雞腿問。
“嗯,不過來得不多。”
本來大大咧咧的袁豔,此刻竟變得慢條斯理,吃飯都成小口小口的了,還時不時摸摸嘴角,怕沾上米粒,破壞淑女形象。
“剛才和你一桌的那倆是新來的吧,叫什麽名字?”
呂治歌保持著微笑,其實心裡很膈應,手裡拿著雞腿卻怎麽也張不開嘴……你她媽能不惺惺作態麽,以為老子看得上你?
“那個年齡小的叫章弓長,很拽的那個叫程車走。”
“……”呂治歌無語,都他媽什麽奇葩名字,想了想,嘴角掛上賊笑說:“等培訓完,把他倆安排到後山去。 ”
“這……”袁豔一下就呆了,內心掙扎,臉上滿是猶豫,想辯解什麽,卻無力開口。
“有問題?”呂治歌眉心擰成一團,不耐煩的脾氣上湧,語氣都不對了。
“沒,沒問題。”袁豔連忙回答。
面對隨時可以開除你的領導,保自己,還是保那兩個沒交情的人,她刹那之間有了選擇。
“那最好。”把隻咬過兩口的雞腿放餐盤裡,呂治歌沒了食欲,臨走時吩咐說:“下午讓劉禿子來找我。”
“是。”袁豔應著,心裡發顫。
劉禿子,本名叫什麽沒人知道,只因為腦袋一毛不拔,光禿禿,所以有了這個外號,後山黑口子的副礦長。
一條刀疤從臉側面延伸至胸口,這樣的傷勢還沒死,可見其人之凶悍。
呂治歌前腳起身,笑呵呵地走,張上後腳指著他的背影對陳連尉說:“認準他。”
這是張同學第一次這樣鄭重地和陳護衛說話,其間意味,事關生死。
陳連尉抬頭瞄了一眼,緩慢地點頭,仿佛隨著這個動作,他就可以把人死死記在腦海裡。
中午有兩小時休息時間,可以回宿舍睡一會。
張上盤腿坐床邊,細細思量,自言自語,又像對陳連尉講。
“明天就要下礦,井下有各種風險,咱倆一定要注意。”
“很可能,他會找借口把咱倆騙到黑口子去。”
“如果這一朝沒死,能扳倒呂治歌,憑自己的本事收回紅崖煤礦,大概,人生就能突破了,以後都不會有事情可以難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