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船原本按照預期,這周就該到美國的,只是中途發生了暴風雨,以至於輪船被迫停於美國後方的港口,一連便是十幾天的時間,有許多的人趁機下了船去,或遊玩或找旅館休息。因著沈薔薇的肚子已經變得很大,行動不方便,她又是個喜靜的人,所以一直都待在房間中,沒有出去過。
好在隨行的護士寸步不離的照顧她,除卻身體乏力,倒沒覺得有什麽不舒服。這些時日天氣並不好,時常的下雨,船上有些潮濕,倒讓她受了涼。每日裡躺在床上,一閉上眼,便是紛紛雜雜的。
她幾乎沒有一刻不在想著蘇徽意,尤其是在千裡之外,一切的思念與傷懷都加倍滋生著,侵蝕著她所有活著的知覺,曾有那麽一瞬,甚至想過,乾脆就跳到海裡去,利落的結束這一切,至少不會再受折磨。
她終於明白他為什麽執著於要將她送走,甚至在臨行的時候,連一句道別的話都沒有留給她,她曾經深切的恨過他這種決絕,就像她深切的知道,如果他不是打算甘與城傾,根本就不會拋下她。她一直都知道,他跟她說不要她了,讓她離開,是存了與南地共存亡的心思。
她一直都了解他的。
她覺得這段日子,比半輩子更難熬,更加催人心肝。她甚至抑製不住的去想,他在離開的時候,會否有過後悔,而那一次的轉身會不會就是此生最後一面?如今她遠在天邊,而他卻生死未卜……在這樣的烽煙亂世中,他那樣的人,是不是早已經不在了。
眼前總是閃過他離開時那決絕的一瞥,雙眸幽深的仿若寸草不生的沙漠,承載著無邊無際的孤寂……她覺得自己不能再想了,如今支撐著她活下去的理由,便是腹中未出世的孩子。
她覺得整顆心都死了,再泛不起一絲的漣漪。
船在停靠了半月後,終是重新開了起來,這期間又上了許多人,因著之前的暴風雨,一直行駛在後方的卡西亞號輪船受到重創,好在離岸很近,並沒有人員傷亡。只是輪船不能繼續開往美國,便向和平號申請了支援,將所有人帶往美國。
浩浩的海水仿若一望無際,往西行去,已是一片天朗氣清,這期間沈薔薇時不時的會上甲板上走一走,看著奔流不息的海,那顆惴惴不安的心卻始終無法平靜。
因著上船的還有許多同胞,沈薔薇打聽過後才知道,如今南地的時局已經僵化到無從轉圜的地步,先是各地督軍接連宣布獨立,然後是涪陵毀於炮火,第四軍的所有將領士兵無一生還……而蘇子虞帶領的第七軍和第三軍也死傷慘重。
至於蘇青陽余部實力有限,在北地徹底入侵南地後,便不再與其合作,所以只能不斷擴充沿線的軍閥,往偏遠的地方去了。而喬雲樺和扶桑也依然夾卷其中,只是如今國內組織了愛國的盟會,無數的愛國青年紛紛豎起旗幟,又有無數的愛國人士參與其中,一場硬仗才即將開始,並且越來越激烈了。
而北地礙於國內輿論的影響,已經於月余前通電全國,將退兵於江左一線,這種做樣子的事屢見不鮮,其發聲後,又有各路軍閥頻發通電,各執一詞。南地政府不過是個擺設,內閣總理下台後,蘇子虞算是獨攬大權,一面宣稱重選國會議員,一面與北地發起和談。
這一連串的事情聽下來,倒覺得亂世中浮浮沉沉,總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只是想著涪陵變成了炮灰,不禁一陣陣感歎,總歸是應了那一句,“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歎息過後,亂世的時局還是無解,總有無數的人想要攀登到權利頂峰,淺嘗輒止後,便會被推下萬丈深淵,兜兜轉轉,就像是眼前奔流的海,不過是無邊無際的景。
沈薔薇又問了有關蘇徽意的消息,可是一番打聽過後,卻是音信全無,好似那一場戰役後,隨著燃燒殆盡的灰,再不被世人所記起……
這樣的亂世,不知掩埋了多少情事,好似白頭從來都是奢望,她有些疲憊的想。一望無際的海波濤滾滾,像是要帶著她往一處沒有痛苦的地方前行,這樣想著,更是覺得筋疲力盡。
她這幾日胃口不好,吃點東西便會積食,所以飯後總會到甲板上走一走。已經臨近傍晚,海面的風有些冷峭,天幕盡頭是深藍色的,隱隱有孤星閃爍著,那輪弦月仿佛綴在海面,映的大片的海水波光粼粼的。
甲板上只有寥寥無幾的人,她如今肚子極大,所以行動幾步便覺得疲憊,那護士攙扶著她坐到一側的長椅上去休憩,那一頭有幾個外國船員正在抽煙,時不時的傳來說笑聲。她大略掃了一眼,便對著護士說:“風涼了,回去吧。”
天幕很快黑了下來,甲板上那幾個船員抽過煙後,也紛紛的朝客艙走去,進門的時候,正巧與幾個男子擦肩而過,其中一個船員在認清把頭那人的時候,禮貌的點頭示意,用西語客氣的說:“蘇先生,晚上風涼,你身上的傷還沒有痊愈,最好不要受風。”
彼時夜幕深沉,只有一縷朦朧的光映照在甲板上,被問候的男子身形頎長,肩頭纏著紗布,即便是這樣模糊不清的光,投射在他的臉上,依舊是不健康的慘白。他似是疲倦的擺了擺手,才用西語問:“我說的那位小姐,你們還是沒有找到她麽?”
那船員有些無奈的聳了聳肩,抱歉的說:“對不起先生,因為暴風雨過後,和平號被迫逼停,這其中有許多的客人都下了船,您告訴我的房間,並沒有那位小姐。”他頓了頓,又說:“您是自卡西亞號的船上過來的,也該知道,由於人數倍增,許多的房間都被調換了。現在船上有上千個您的同胞,想要找出那位小姐,這無異於大海撈針。”
他裹了裹身上的製服,萬分遺憾的歎息說:“或許您要找的那位小姐,已經下船了。”
幾個船員相繼離開,跟在後面的林寧忽而說:“七少,或許沈小姐還在船上,等到了美國,一定會找到她的。”
受傷的男子正是被報道生死未卜的蘇徽意,涪陵那一場戰役,第七軍的戰士堅守到了最後一刻,只是援軍遲遲不來,所有的頑強抵抗都是強弩之末。他那時是存了與第七軍共進退的心思,所以當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的時候,他仍堅守在第一線,沒有絲毫退縮。
那時腦海中只有一個畫面,沈薔薇抱著剛出世的孩子,臉上露出幸福的,滿足的笑意。不知道美國的天氣冷不冷,他一直都向往帶著她去一個沒有戰火的地方,遠離塵囂,過一種安靜平和的生活。
可這無疑只能是一種理想,身為男子,身為南地的總司令,始終有太多太多無法卸下的重擔。
當他在煙霧彌漫中慢慢失去意識的時候,方才覺得,至少有那麽一刻,讓他此生圓滿了。雖然辜負了她,但日後當得知他戰死的消息時,希望她除了恨再沒有別的感情,這樣至少可以獨自生活下去。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的晚上,他萬萬沒有想到,見到的人會是喬雲樺,他緊繃著臉,隻說了一句,“我救下你,卻不是為了你,好好對她。”
臨走的時候,還留下了通行證和去往美國的船票。
他還記得林寧和參謀趙志勇連夜帶著受傷的他乘車離開,他昏昏沉沉著,隻記得那一夜的臨別,沈薔薇哭泣的眼,一遍一遍倉皇無措的哀求著他,仿若鼻端還有她發間的馨香,支撐著他離開這被炸到荒蕪的城,和蒼涼孤絕的天地……
慢慢的收回思緒,目光眺望著遠處滔滔的海水,夜風太過寒涼,讓他忍不住低低咳嗽起來,胸前的槍傷隱隱作痛,稍平複了一下,才說:“回去吧。”
才回轉過身去,就見客艙的門被推開,自裡頭透出一大片昏黃的光線,以至於那推門的人清晰的映入眼簾,正與身旁的人說著話,“一定是剛才不注意把手絹放到長椅上了,也不知道有沒有被風吹走……”
她一面說著,一面不經意的抬起頭來,隨即驀地瞪大了雙眼,像是不能置信的看著眼前的蘇徽意,而他亦是像受了一擊似的,怔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倒是身後的林寧喜悅的說:“沈小姐, 終於找到你了!”
這一聲終是喚回了沈薔薇的思緒,她怔怔的看著蘇徽意,臉上連一絲血色都沒有,雙手緊緊的攥著衣服上垂著的流蘇,由於情緒太多激動,竟止不住微微發抖。
輕輕的問了一聲,似乎仍不能確定,“是你麽?”說完便覺得眼眶一熱,幾乎要流下淚來,他已經上前將她擁在了懷裡,也顧不得胸口的傷勢,緊緊的抱著她,隻覺得那樣濃烈的情感再不可抑製,直欲將他整個吞沒。
撲鼻而來是她發間的香氣,仿若是夏日裡開的大好的白蘭花,縈繞著纏覆在心間,將所有缺憾的前塵舊夢都補得圓滿了。
“是我。”他的聲音中夾雜著掩藏不了的欣喜若狂,仿若要從心間溢出來似的,抬眼是前行茫茫的大海,隱約的去看,仿佛已經可以看到海後面城市的輪廓,他緊緊的抱著她,輕聲說:“這一次,我再也不會離開了。”
因為他知道,他們都知道,前塵的事已經落定,還有未來在等著,一切都來得及,一切也圓滿的剛剛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