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又下起了雪,壓的梅枝上面薄薄一層,隨風簌簌抖著。
劉媽和著雲清碎著步子進了院子,小雪紛紛揚揚,院內一眾聽差正在掃雪。
那張媽掐腰站在偏廳門口,一副極囂張的樣子。對著院子裡幾個小丫鬟辱罵道:“呸,你們這群沒有眼力見兒的下賤東西!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敢找少奶奶的不自在,我看你們是活膩了!”
劉媽聽著,不由就哼了一聲。那張媽自是聽得清清楚楚,就啐了一口,恨聲說:“小浪蹄子,以為過了幾天好日子,就惦記起少奶奶的位置!也不稱稱自己夠不夠重!沒得丟人現眼。”
劉媽明知道她在指桑罵槐,此時卻也不好發作,隻得忍下來,快著步子朝偏房去。
直到進了廳裡,劉媽就站在門口拍著身上的雪,不住的嘀咕,“你說說這算個什麽事兒?一個老媽子都這樣頤指氣使,這七少還沒走呢,就這麽欺負咱們!以後可還有咱們的好?”
雲清也不搭腔,只是笑著為她拂了拂身上的雪。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臥室,就見臥室的門開著,沈薔薇正坐在妝台前梳頭髮。
她一掃二人,就問:“七少什麽時候走的?”
劉媽忙說:“天還沒亮就走了,侍從官特意來報的,說是軍部有什麽緊要的事。”
沈薔薇若有所思的梳著頭髮,隔了半晌才說:“眼瞅著他要走了,方語嫣那裡又是這樣的不饒人,我這日子可怎麽過?”
她說著,竟就低低哭了起來。屋內眾人見狀,不由得面面相覷。劉媽慌得上前去,勸道:“小姐喲,你可別哭了!這一屋子的下人可都還指著你呢!你這個做主子的,可不能任由她欺負了去!沒得我們這群下人跟著受罪!”
沈薔薇抬眸看了她一眼,才轉顧眾人,流著淚說:“怪我這個主子沒出息,連累你們了。”
眾丫鬟婆子忙連連擺手,沈薔薇明知道她們心思各異,此時卻也不點明。隻說:“今兒你們也瞧見了,一個管家婆子也敢這麽來羞辱我,我是個沒用的主子!待到七少去了前線,恐怕日子不好過。你們有想去那房的,隻管過去。”
丫鬟小竹就說:“姨奶奶這是說的什麽話?我們被七少選進您房裡來,自然要忠心的跟著您!”
她話一出,其余幾人連忙附和。沈薔薇揩了揩眼角,說:“你們都出去吧。”劉媽就拉過雲清,說:“我們倆留在這。”
雲清見小姐哭的傷心,待眾人退出去後,才說:“小姐別再哭了,那方語嫣也未必會做什麽。”
沈薔薇看向她,略帶哭腔的說:“現在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如果再不做點什麽,只怕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雲清,你肯不肯幫我?”
雲清跟在她身邊多年,見慣了她色厲內荏,如今又是一副嬌嬌女受不了委屈的樣子。這樣一看,與從前並無不同。
雲清就問:“小姐想要做什麽?”
沈薔薇就附耳與她說了幾句話,雲清當即臉色大變,連話都說的磕磕巴巴,“小姐,這,這要是被……被發現了,是要死人的!”
她特意將“死人”兩個字壓的極低,像是從喉嚨裡過了一遍,卻仍畏懼的不敢發出聲音。
沈薔薇用帕子捂著嘴,抽抽噎噎的說:“總歸是個死,我隻問你幫不幫我?”
雲清猶豫不決著,就聽沈薔薇說:“我嫁到蘇家來,是怎麽過得你也都看到了。現在不過求個安身之所,依然是步履維艱……總歸這件事情我是做定了!”
她說完,便揮了揮手,“你出去吧。”雲清答應了一聲,一步一步朝外走。她想著從前沈家落魄到小姐遇害,這段自是艱險無比,如果不是七少多有照拂,恐怕她活不到現在……
她又沒有什麽城府,嫁進來不過是求七少的庇護。這樣一個人,能做成什麽事?不過是三分鍾熱度罷了。
她關門時,忍不住抬眼看過去,就見她仍舊在哭哭啼啼,不由在心中打定了主意。
直到了門口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沈薔薇才抹了抹眼淚,說:“嬤嬤,我再給她一次機會。怎樣做全看她,如果她選擇通風報信,就不能怪我利用她。”
劉媽哀歎一聲,“也不知道這小浪蹄子是怎麽想的!”
沈薔薇神態自若的照著鏡子,不由就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冷笑來,“只怕我是高估了她!”
直至吃過早飯,沈薔薇仍舊是心事重重的。她坐在廳裡看了會兒書,就聽見電話葛鈴鈴的響起來。
因就在近前,她便伸手接過,就聽那頭說:“夫人,這裡是喬氏洋行,今兒來了一批上好的舶來貨。您要不要過來看看?”
她想了想,才說:“我等會兒過去。”
掛斷電話,沈薔薇便按了侍從室的電鈴,吩咐過侍從後。她就回了臥室換衣服,心內想著這樣一通電話,應是喬雲樺尋她有事。恰好最近她預謀著算計雲清,也需要他幫忙。
穿戴整齊後,她便拿著手袋走了出去。汽車早已等在了外面,她坐上車,就見方語嫣的兩個小丫鬟偷偷摸摸的朝外張望。
她知道自己如今的一舉一動都會被有心人看在眼裡,當做把柄。好在那人在電話裡沒有說什麽,即便二姨太知道她出去,也不會把她怎麽樣。
車子一路開出去,所過之處皆是白茫茫一片。日頭隱在層疊的雲朵裡,露出一圈金燦燦的光。雪仍舊在下著,扯絮似的紛紛揚揚。
待到了喬氏洋行,就見門口停著幾輛汽車。另有聽差等在外面,為沈薔薇開了車門。她知道喬雲樺出行從來都是這樣的派頭,也就見怪不怪。
喬氏洋行在金陵有許多店面,大多是首飾珠寶一類。位於西街的這一處,正是總店。因著是繁華地段,裝修極盡奢華。
她才走進去,就見喬雲樺迎了出來,勾唇笑了笑,說:“我就知道你會過來。”
兩人不過月余未見,喬雲樺卻憔悴不少。兩個眼窩深深凹陷,看著她的時候無精打采的。
沈薔薇不由問:“你怎麽這樣一副樣子?”
喬雲樺牽強的笑了笑,引著她坐到了沙發上,說:“我一直都這樣啊。”
沈薔薇見他答非所問,更是疑惑,就問:“你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也沒什麽,就是最近事情多,沒有休息好。”喬雲樺隨意說著,就揮了揮手,一旁的聽差全部退到了一旁。
洋行內只有寥寥幾個客人,由外國夥計招待著。因入店的人皆是非富即貴,挑選起首飾珠寶來,都是格外的斯文優雅,以至於偌大的廳裡十分幽靜。
沈薔薇拿起桌上的咖啡喝起來,喬雲樺看著她,說:“薔薇,今兒喊你過來,是為了給你看樣東西。”
他說話間,就自兜裡掏出個本子遞了過來。沈薔薇詫異的看了一眼,見這本子邊角都已泛黃,應是很久以前的東西。
她按捺不住好奇,就接了過來。隨意翻開,入眼是清秀的小字,字裡行間又透著活潑。寫的大多是些女孩子的瑣碎日常,顯然是一本日記。
之前的半本很是尋常,後面卻寫了許多關於蘇徽意的事情。記錄他都做過什麽,都說了什麽話,不過是些小事,卻記錄的十分詳細。
其中一頁寫著,“今天他像是發了狠,竟然動手打了我,七哥,我真害怕……我真怕他又會做什麽事危及到你。青陽他瘋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娟秀字體被墨汁浸染,後面幾頁的內容全部變成墨色,什麽也看不清。
沈薔薇抬眼看向喬雲樺,秀美的臉霎時變得沒有絲毫血色。喬雲樺見她不言不語,一隻手緊緊攥著日記本,竟在微微發抖。
他默了一瞬,才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帳,我原本也不願意拿出來給你看。只是聽說最近你與七少感情不錯?我怕你忘了嫁過去的初衷,就拿它出來提醒提醒你。”
沈薔薇慢慢回過神來,冷淡的笑了笑,說:“喬少爺真是用心良苦。”
她合上日記,見右下角寫著“程錦瑜”。她想起從前總能聽見督軍府的人說起這個人,如何的品貌性情,如何的溫婉柔麗。
這位二少奶奶,她還沒有見過。隻記得從前有關於她與蘇青陽的隻言片語,聽說蘇青陽為了娶她,連原本的婚約都取消了。
當時事情鬧得很轟動,後來蘇苼白遂了蘇青陽的意,只是此後對他不再重用。蘇青陽婚後待程錦瑜很是情真意切,沒多久她就懷了孕,卻不知因何那個孩子沒有生出來。
沈薔薇默默看著,仿若她窺視了別人的舊時光,那段時光中有她最在意的人,卻沒有她。
這一刻嫉妒到心疼,那些無法回頭和走近的歲月,焦灼似的攀上心口。
她一直都知道蘇徽意是個怎樣的人,卻忘了他那樣的一個人,又怎麽會沒有其他女人傾心?程錦瑜的美是不可方物的,他們之間有著怎樣的過往?
她克制自己不去深想,只是腦中思緒紛紛雜雜。這一瞬閃過了很多念頭,竟不知自己該怎樣面對。
抑或怎樣收場?窗外是肆意的雪,鵝毛一般簌簌落著。她恍惚去看,只是尋不到定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