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初冬悄然入夜,清晨起,房上地上便積了一層輕薄的雪。元熙洗漱完畢,換了一身蘇繡面兒的繡夾襖,輕輕撫著領口柔軟的風毛。
趙可貞還沒起床,因為元熙不讓她出門,也不許她見任何人,無事可做,她也懶得早起。就算描眉畫鬢,又給誰看呢?
鍾媽媽端了一碗清粥擱在桌上:“娘娘,您的清粥做好了,怕娘娘吃了燒心,奴婢自作主張,加了些菜蔬碎進去。”
元熙接過杓子,吹出熱氣,舀了一杓:“回頭別給趙側妃吃這個,她還是老樣子,免得傳出去說我克扣她。”
鍾媽媽點點頭:“娘娘倒是沒克扣她,只會克扣自己。身子才剛好些,早膳就隻吃這麽一小碗兒清粥。天長日久,可怎麽好啊?”
清粥落胃,反比那些甜膩的點心來的爽口。
元熙見鍾媽媽有些擔憂,便笑道:“鍾媽媽,叫小廚房製一碟海棠酥,下午咱們兩個吃茶。”
“好啊,奴婢這就去。”鍾媽媽不僅要了一碟海棠酥,還要了一碟乳餅和一碟芸豆糕。點心甜膩,又叫下人預備了濃濃的祁紅,最是解膩。
府門口已經備下了車馬,元熙和鍾媽媽登上車駕,往上閣駛去。
上閣的包廂裡,衛元嘉捏著一顆花生正坐立不安,一顆花生揉的細碎,紅色的皮兒紛紛落在她雪白的袍子上,好像乳酪裡加的玫瑰花碎。
“怎麽還沒來?會不會出什麽事兒了?”衛元嘉將手中那顆花生丟來,轉頭望著紅玉跟王媽。
紅玉嘖嘖舌,該不會啊,不是說趙可貞已經回了太子府,而且平安無事嗎?不是說衛元熙看在趙尚書的面子上,絕不敢動她一根汗毛嗎?而且,不僅是太子府,連尚書府的人都是這樣說,應該錯不了。
“姨娘,咱們再等等看,今天初雪,想必路滑,趙側妃不好走呢。”
王媽替趙可貞倒了一碗熱茶:“娘娘,您先喝口茶,暖暖身子吧?”
衛元嘉一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知怎的,她這一顆心總是七上八下,惴惴不安的。剛才進上閣時,看見牌匾上“衛氏”兩個字,她心裡就不痛快。雖說她也姓衛,但衛家的一切都跟她沒了半點關系。偌大一間上閣,無論盈利多少,都跟她無甚關系。
還有盧老板看她的那個眼神,好像摻雜著什麽不可言說的內容。這盧盛林從前是蕭容深的手下人,如今投奔了衛元熙,看自己的眼神不應該是充滿敵意嗎?可他好像又不是這個意思。
是同情?憐憫?還有些鄙夷?元嘉說不清。
難道是同情她嫁了個太監王爺?元嘉越想越堵心,喝了口茶。心裡不是滋味,嘴裡也不是滋味。她將茶杯重重一拍,半杯茶潑水碗口,灑在玉色桌布上。
王媽嚇了一跳:“娘娘,您沒事吧?”
衛元嘉咬咬牙,瞥了王媽一眼:“你去外面迎迎趙側妃的車駕。”
過了許久,也不見王媽回來。元嘉心裡的火氣愈盛:“紅玉,你去看看,王媽是不是死了!”
王媽死了,原是她隨口說的一句氣話。嫌棄她太久沒回來的緣故。紅玉應了一聲,出門找人,也沒回來。
衛元嘉覺得有些蹊蹺,開窗望下望望,大街上還是人來人往,一如既往的熱鬧,只是看不見王媽和紅玉兩個人的身影。
趙可貞不見面,紅玉和王媽又丟了。這算什麽事兒?今天出門沒看黃歷,簡直是諸事不順。衛元嘉重重舒了口氣,回去一定要好好教訓這兩個不省事的刁奴,又不知道跑哪裡耍去了。
元嘉又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一個人過來。她隱約覺得事情有些蹊蹺。這上閣雖是盧盛林的店,但早已掛了衛氏的商號。元嘉覺得有些後悔,京城的人在上閣會面都只是為了充個闊氣,壯壯臉面。早知道,今天她就不尋這個慣例了。
元嘉打開門,便要走。忽然不知何處冒出來一群人,將她推了回去。元嘉連退了幾步,站定,這才看清,來的並非一群人,也就是三個人。剛才推她的那個人正是從前家中熹茵堂的夥計——劉天寶。
“劉天寶?你怎麽在這兒?”元嘉一愣。
劉天寶一閃身,露出一抹倩影。
衛元嘉刹那變了臉色:“是你?你怎麽來了?”
元熙勾勾唇角,笑道:“姐姐來這兒喝茶,怎麽不叫上妹妹我啊?”
元嘉冷著臉,不以為然的嗤笑道:“又你什麽事兒啊?別一口一個姐妹的叫,我聽著都寒磣。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們三個,都給我出去,這兒不歡迎你們。”
元熙站著一動沒動:“不是姐姐送信過來,說要跟妹妹見上一面嗎?”
“我什麽時候……”元嘉猛然反應過來,她給趙可貞的信八成是叫元熙給扣下了。衛元嘉有些惱羞成怒,道:“衛元熙,你太過分了,別人的信,你也看?”
“比起姐姐,妹妹還算不上過分。”元熙冷下臉,從袖中抖出衛元嘉寫給趙可貞的信。指著當中兩行字,厲色道:“人贓並獲,姐姐叫劉允和陳婆子陷害妹妹的事情,難道姐姐不該給我一個說法嗎?”
衛元嘉憤憤的喘了喘,惱火道:“你扣了這封信,今天大費周折的把我堵在這兒,就是為了說這些沒用的廢話?”
“廢話?姐姐覺得這是廢話?”元熙看了鍾媽媽一眼:“既然姐姐覺得我在說廢話,那我索性就不說了,咱們開門見山。趙側妃身子不大好,委托我給姐姐帶了件禮物。姐姐可要看一看?”
衛元嘉心裡沒譜,心虛的不行,便道:“什麽東西?”
鍾媽媽雙手奉上兩個木盒子,一上一下拿在手中:“衛姨娘,這東西可金貴的很,您輕拿輕放。”
衛元嘉眉心緊蹙,小心翼翼打開上面的那隻盒子。裡面一塊粉紅色的軟噗噗的東西,味道很臭,還流著黃色的水。
“這,這是什麽?!”元嘉詫異的望向元熙。
“姐姐博古通今,怎麽認不出來這個東西?這不是就是人的舌頭嗎?姐姐再看看第二個。”
元嘉屏住呼吸,又將第二隻盒子打開,這一盒便更惡心了,兩個放爛了的荔枝?
“這?”
“這是一雙眼睛。”元熙答道。
“這就是你說的貴重無比的禮物?”衛元嘉莫名其妙的望著鍾媽媽。
鍾媽媽笑笑:“回衛姨娘的話,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自然是世上最珍貴的東西。而且,這更有一重吉祥的寓意在裡面,姨娘不妨猜猜?”
這兩個放爛了的人體器官,還說是吉祥寓意?元嘉捂住嘴,差點惡心的吐出來。幸虧早晨沒胃口,隻喝了點兒茶,不然這會兒一定會噴薄而出。
“猜不出。”衛元嘉毫無耐心:“我可以走了嗎?”
“姐姐何必急著走呢?不想聽鍾媽媽揭曉謎底嗎?”元熙說著給鍾媽媽使了個眼色。
鍾媽媽欣然笑道:“衛姨娘,這裡面的寓意您可聽仔細了。一雙眼睛,寓意著識人,一條舌頭寓意著巧言。這兩樣這是姨娘您所欠缺的,您說這個禮物,是不是正巧合適呢?”
“你!”元嘉瞪起眼。
她這火氣僅僅持續了不到十個數字,便頃刻消解了。
衛元熙頂替了趙可貞來跟自己會面,趙可貞肯定是叫她給扣下了。她又送了這樣兩個惡心人的玩意兒做禮物,若沒聽錯,她剛剛說是趙側妃讓帶來的。難不成,這一雙眼和一條舌頭,是趙側妃的?!
衛元嘉打了個寒顫,驚愕的望著元熙。
錯不了,她絕對有這個膽量。她連父親的枕邊人都敢逼死,她還有什麽不敢乾的?
“紅玉和王媽呢?”衛元嘉怯生生的問道。
劉天寶吃吃笑了,一揚手,垂下一個赤金墜子。正是紅玉隨身戴著的那條。衛元嘉隻覺得血涼。
“你,你把她們給?”她頓了頓:“衛元熙,你好大的膽子,你連我和親王府的下人都敢動,你就不怕王爺責怪你麽?”
元熙一巴掌將元嘉指在自己面前的手指拍倒:“姐姐,我什麽時候動你的人了?”元熙順勢在她手上捏了一把:“不過,妹妹有句話,希望姐姐能記著。這次不動,是給和親王的面子, 若是再有下一次,和親王的面子也就用盡了。到時候會發生什麽,妹妹可不敢給姐姐打包票。”
“她們在哪兒?”
“就在樓下,你的馬車裡。”
衛元嘉不想在糾纏下去,她一個人對付衛元熙都有困難,更何況這裡有三個人?她轉身拉開格子門,道了一聲:“後會有期。”
“姐姐。”元熙拉住衛元嘉的肩膀,低聲道:“姐姐,你的禮物還沒帶走呢。”
衛元嘉一回頭,看見桌上那兩個臭氣逼人的盒子,賭氣轉過頭,把它們抱在懷裡:“這下你滿意了?我能走了嗎?”
元熙緩緩舒展了笑容,鄭重其事的整整元嘉的衣襟,似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姐姐,有空會去看看祖母和父親,他們想你。你小時候住著的那個院子,院子裡的東西,都沒變樣。你還是以前的衛大小姐,不過,只是大小姐。”
元嘉臉上漸漸結了一層冰霜,她抖了抖,終究沒敢還口,隻哼了一聲,便扭頭離開了上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