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驟雨伴隨著夏日的暖流卷集翩躚,打落了一地殘花。昨夜雷聲很大,加上濕氣重,元熙翻來覆去的睡不踏實,每每閉上眼睛,便覺得耳畔一陣嘈雜之聲,凌亂過耳,一個穿黑衣的女鬼枯發蓬松,露出半張血粼粼的臉。它一直站在房中,不肯離去,用一雙陰森哀婉的眼睛,死死瞪著元熙。
她一動不動,卻時有時無。元熙也覺得是夢,但耳畔尖利的噪聲引得她心煩意亂。連著夢魘了好幾次,直到天明時分,方才合了眼。
晚間睡不好,白天也沒什麽精神,只是聽鍾媽媽說俞姨娘入宮來探望,元熙才不得已起身相迎。聽俞姨娘把元月所言一一道來後,元熙也有些詫異。
“二姐真的這樣說?”元熙倚在一方軟枕上,扶著隆起的小腹。
俞姨娘坐在她對面的位子上,認真的點了點頭,卻又有些躊躇:“是這樣,月兒說,只要六爺答應了這件事,她就答應這門婚事。只不過,依我看,這想法實在不夠現實。六爺是個男人,新婚之夜,大喜之日,他怎麽可能忍得住。更何況,就算新婚之夜忍住了,往後的日子呢?早晚有一天,他會忍不住的,男人嘛。就是不知道以元月的性格,她會做出什麽事來。”
俞姨娘撥撥蓋碗中漂浮的老君眉,歎了一聲:“你二姐這性子,也不知是受了誰的影響。又古怪,又閉塞。”
鍾媽媽端了一碟銀絲卷,送到俞姨娘面前,笑道:“俞姨娘,這是小廚房新製的點心,您嘗嘗看。”
俞姨娘笑著謝過了,又衝元熙說道:“老太太的意思是,這話不能去問六爺,為的是維護衛家的顏面。”
“不問?”元熙凝神望著俞姨娘:“這恐怕不好吧?這不是騙了二姐嗎?”
“皇后娘娘,若是不騙,就怕元月不肯嫁啊。”俞姨娘放下蓋碗:“你是不知道,那日內監來傳旨,元月那個絕望的樣子,老太太和老爺看著都嚇壞了,叫祥兒一直盯著她,老爺老太太也在花廳裡跟著熬了一宿,就怕元月想不開,做出什麽傻事來。”
元月的失魂落魄,元熙是能想到的,只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為元月做些什麽。
為了這道聖旨,她很容湛大吵了一架,吵得精疲力竭,差點動了胎氣。容湛也是迫於無奈,怕她真的氣壞了身子,隻得悄悄躲了出去。
容湛想哄她,她也能看得出來,自是元月的婚事,不是平常那些可以退讓的小事。那不禁關乎這元月的名節,更關乎著衛家的臉面。就算容潤愛重元月,但他畢竟是個男人,血氣方剛的漢子,能接受自己的妻子並非完璧嗎?
這是他哥哥做下的孽,但蕭容深已經死了,這份債,除了元月,還能落到誰的頭上呢?
“那也不行,要麽,就真的派個人去問問六爺,要麽,就坦然的告訴二姐。姨娘,二姐雖然膽小,但也又剛毅堅持的一面,她心性本就敏感,若是被家人欺騙,你想想,她到時候會有多麽絕望?”元熙撫著腹部:“如今,我也是要做母親的人了,漸漸也能明白父親和祖母對二姐的那份疼惜,只是,有些事情,看似是對她好,實則,是會害了她的。”
俞姨娘怔了一下:“娘娘這話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特別的意思,就是字面意思。姨娘以為,這個時候騙過了她,將來的事情就能順水推舟了嗎?不可能的,元月絕不會接受。”
元熙撚了一塊阿膠糕咬了一口,咽了。
“如果真的把元月逼到那個地步,恐怕祖母會追悔莫及的。”
俞姨娘凝著她,遲疑了半晌。
“莫非這裡面真的有什麽是非因果?”
元熙篤定的搖搖頭:“沒有。”
“既然沒有是非,娘娘又何出此言呢?”俞姨娘反問:“倘若元月心裡真的有個不可解的疙瘩,那這善意的欺騙興許會對她造成傷害。但娘娘也說了,這裡面沒有什麽是非,那妾身以為,騙她,總好過讓她鑽一輩子牛角尖啊。”
元熙欲語又遲,俞姨娘是個聰明的女子,倘若她把話說的太明白透徹,難保俞姨娘不會猜到。
“姨娘的活,或許有道理,但我還是覺得,這件事兒應該尊重二姐的意見。姨娘,您心地善良,無論對待我,還是對待二姐,您都像母親一樣,把我們視如己出。姨娘,真正疼愛女兒的人,是不忍心傷害和欺騙她的,即便,她的欺騙出於好心。”
俞姨娘咬著一塊銀絲卷,細細琢磨著元熙的話。
元熙不敢繼續說下去,以俞姨娘的敏銳,她一定會很快察覺到自己在故意隱瞞些什麽。元熙笑著打了個岔:“聽說商隊已經回府了?”
“哦,是的。”俞姨娘提起商隊,笑容又漸漸回到臉上:“這些人都太會算計了,老爺只是讓他們采買藥材,誰知他們一個個都借機謀起了私產,娘娘知道的,西域人對咱們大楚的風土人情並不熟知,所以被那些個小子們耍的團團轉。商隊的人多數都發了一筆小財。老爺知道了以後,把他們痛罵了一頓,說他們不務正業,延誤辦差,還罰他們跪了一宿呢。”
鍾媽媽應聲笑了道:“姨娘不知道,皇上也說過,采辦藥材是趟苦差事,商隊若是借機不填補填補自己,連皇上都要心疼他們了。衛大人雖是秉公辦事,但也太過苛責自身了。能把藥材辦齊,已經實屬不易了,這天底下,除了名揚海外的衛府,誰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買到這百年罕見的四位藥材呢?”
俞姨娘被鍾媽媽一誇獎,心下裡一股暖意,便笑道:“這位媽媽誇獎了,衛府能為皇上辦事,已經是天大的恩典。若是平常差事,那些人借機撈點兒,我家老爺也都是睜一眼閉一眼的,可這是為太后娘娘買辦藥材,耽擱不得。皇上這樣說,為臣下的,只能是誠惶誠恐,已報君恩了。”
元熙溫然倚在方枕上,月份越來越大,多坐一會兒,就覺得腰酸。
俞姨娘望著元熙的肚子,有些詫異:“娘娘的肚子,好像比尋常六個多月的肚子大些。”
鍾媽媽看了元熙一眼,將殿內幾個服侍的小丫頭紛紛趕了出去。
“姨娘來的正好,若是姨娘不來,我也要派人去請姨娘呢。”
俞姨娘望著元熙:“娘娘有什麽吩咐嗎?”
元熙沉下聲音,一手扶著肚子,道:“這事兒,說起來有些麻煩。王太醫診斷,我腹中懷的是雙生子。”
俞姨娘一愣:“雙,雙生?”
鍾媽媽也壓低聲音道:“想必俞姨娘也知道,雙生之子視為不祥,大楚宮中百年,從來沒聽說過有雙生子的事情出現。”
俞姨娘慢慢點點頭,別過宮裡了,就是民間,也是少見的。不然怎麽會被當做異象?
“那,皇上……”俞姨娘慢吞吞的問道。
“皇上已經知道了。”鍾媽媽答道。
“皇上知道了?那皇上怎麽說?”俞姨娘愣了一下。
“皇上並不在意什麽不祥之兆,這點,倒是不必擔心。”元熙長長歎了一聲:“我只是擔心,雙生的事情傳了出去,會引來非議,朝臣們若是借機向皇上發難,豈不又是麻煩?”
是個麻煩,還是個棘手的*煩,俞姨娘定了定神,問道:“那娘娘要妾身做什麽?”
元熙宛然望著她:“真叫姨娘說中了,我確實是有事求姨娘。王太醫說,雙生子,多數會早產,我怕也撐不到十月分娩了。按照規矩,妃嬪懷孕八個月後,娘家人便可以入宮照料,到時候,皇上也會傳旨要姨娘入宮照料我生產的事。我想,待我生下孩子之後,就請姨娘將其中一個孩子抱走,只要離了皇宮,隨意什麽處所撫養長大,要他平平安安的長大便好。”
“娘娘要妾身把皇子抱出宮?!”俞姨娘驚愕的望向元熙。
鍾媽媽道:“皇后娘娘雖然是褚姓和上官氏的後裔,但畢竟自小是在衛府撫養長大的,對姨娘早就視如生母。娘娘說,這事兒只有托付給衛府,托付給姨娘,她才能放心得下。若是姨娘不肯幫忙,那小皇子便只能是死路一條了。”
俞姨娘倒不是不想幫忙,只是這件事實在太大,大到她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皇子是什麽人,那是天子的親骨肉,要她把皇上的兒子抱出宮去撫養,換做任何一個人都會同樣吃驚的。
倘若她不肯幫忙,小皇子就會死路一條?俞姨娘有些驚訝,就算小皇子是雙生,但他畢竟是皇上的骨肉,誰還敢傷害他不成?
鍾媽媽見她不解,歎了口氣,道:“姨娘有所不知,民間尚且殺嬰,何況這禮教森嚴的宮廷呢?”
俞姨娘長長出了口氣,決然道:“既然如此,只要娘娘信得過妾身,妾身自然願意為娘娘分憂。”
“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我也只能放手一搏了。”元熙扶著肚子,滿眼都是擔憂:“本宮分娩的那一日,會提前把身邊的人都支開,隻留下鍾媽媽,令兒,還有姨娘,到時候,是死是活,就看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