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似乎是個鋼鐵的時代。
仿佛一夜之間似的,這片土地上的人所熟悉的世界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去年人們還在過著數百年來毫無變化的日子,平民在泥土之間勞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騎士們在城堡周圍策馬巡視,威武昂揚氣勢十足,貴族老爺和夫人們在城堡中沒日沒夜的宴飲,而鄉下的酒館中則充斥著關於黑魔法、巫師、魔物和勇士的荒誕故事,人們在自己的位置裡按部就班地生活著,一個世紀前是這樣,兩個世紀前還是這樣。
然而突然有一天,貴族老爺們點兵出征了,威武昂揚的騎士們披掛整齊地離開了領地,貴族老爺們也離開了城堡,浩浩蕩蕩的軍隊,帶著收繳上來的糧食和花花綠綠的旗幟走了——老人們說這樣的事人一輩子總會遇上幾次,出征的騎士過個一年半載地就會帶著大堆的金銀和成群的奴隸回到領地,然而那些出征的騎士再沒有回來,那些城堡裡的貴族也沒有回來。
老人們也沒遇上過這樣的事。
城堡裡來了新的主人,領主被廢除了,領主的法律也被廢除了,一個全新而強大的領主為整個南境制定了新規矩,政務廳取代了領主和顧問,書記員取代了收稅人和管事人,整個世界規則大變,變的驚心動魄。
再然後,鋼鐵的時代就來臨了——上周的報紙是這麽形容的。
住在霍斯曼周邊村裡的山姆覺得這個形容十分貼切,那真不愧是文化人能想出來的名詞。
初升的朝陽驅散了夜晚積蓄的水汽,北方國度的初夏有一個清爽的早晨,不冷不熱的溫度讓人心曠神怡。山姆從家中出來,身上穿著去年剛置辦的麻布衣,腰間掛著水壺,腳上穿著鞋子,手裡拿著因為沒來得及吃早飯而準備在路上吃的餅子,向著“農機管理處”的院子走去。
村裡有十七個叫山姆的,沒文化的鄉下人多半想不出別的名字,不是山姆就是喬治,要麽就是約翰和湯姆,但自從去年有了夜校之後,大家多少都識了幾個字,便有十個叫山姆的給自己改了名字,但這不包括他。
他也不是喜歡自己的名字,而是覺得這個名字叫了半輩子,實在已經習慣了。
他只是給自己的兒子“湯姆”改了個名,叫“帕爾尼”,夜校的老師說過,這個詞是魔導工業裡的一個名詞,意思是“動力”——他覺得兒子就是自己的動力。
農機管理處的院子就在前面了。
山姆加快了腳步,心情變得有點期待起來。
農用機械是政務廳帶來的,就和耕地分配、丈量法案一樣,都是新領主推廣的新東西。作為一個剛在夜校裡學了幾個字的農民,山姆並不懂得那些機械的原理,就像他也不明白為什麽領主要把偏遠村落裡的人都遷移到霍斯曼市和周圍的村鎮裡一樣,但這不妨礙他搞清楚一件事:農用機械是個好東西。
那些轟隆隆作響的機器力氣大得很,能抵得過好幾個人加好幾頭牛的力量,有了它們,再加上便宜的德魯伊藥水,以及重新規劃丈量整合在一起的土地,今年糧食的收成,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農機管理處的大門敞開著,山姆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他先左右看了一眼,並沒有看到比自己更早到的人,然後他便看到了那台鋼鐵打造的機器——它正靜靜地停在院子裡。
它有著剛硬的線條,仿佛一個鐵質的大盒子,兩側有成排的車輪和裹在輪子外的金屬帶,而在機器前部,則是一個帶有撥齒、鏈條和滾筒框架的機械裝置。
一個年輕人正在那台鉛灰色的機器周圍忙碌著,似乎是在檢查機器後部那個用於將麥稈打包拋出的機械裝置的連接情況,他看到山姆,便抬手指了一下不遠處的小屋子:“去那裡面登記,我這兒一會就準備好。”
山姆趕緊對年輕人點了點頭,快步走進院裡的那間小屋。
一個穿著白色襯衫的政務廳書記員坐在小屋裡,正翻看著一份報紙,山姆來到桌前,看到報紙上印著黑色加粗的標題,勉強辨認之後,他看懂了那是什麽內容:《開拓者號行至卡洛爾地區——市民沿岸歡呼》
在旁邊的板塊裡,他又看到一行字號略小的標題:《碎石嶺匪患平息,棄誓騎士共計七人接受招撫》。
“認得字?”
桌子後面的書記員抬起頭來,一邊說著一邊看了看站在自己眼前的農夫——這是一個典型的農民,彎腰駝背,黝黑,手腳粗大,皺紋早早地爬上了臉,他看起來像個老人,但應該剛到中年。
山姆悚然驚醒,慌忙點頭:“啊,認得,認得……對不起老爺,我就是……”
“沒事,認得字是好事,多認識一些字,將來能從書上看到更多知識,”書記員笑了起來,“別這麽緊張,我也不是貴族——我跟你一樣,是平民。”
“哎,”山姆仍有點慌張地點了點頭,政務廳的先生和女士們都是親切的好人,最起碼比以前的稅務官和管事人要親切得多,但他在面對這些人的時候仍然會下意識地緊張起來,“我……我是來借收割機和拖拉機的,我三天前排的號。”
一邊說著,他一邊拿出了貼身放著的紙條,那是三天前他在這個院子裡拿到的號碼,自從拿到之後,三天時間裡他都沒敢把紙條放在距離自己超過一米的地方:這裡只有唯一的一台收割機和一台拖拉機,還是前不久才從霍斯曼市調過來的,這種新出現的機器就和魔導車一樣珍貴,使用它的機會……同樣珍貴。
政務廳派下來管理農機的書記員看了一眼紙條上的內容,和自己手頭的登記簿對比了一下,點點頭:“山姆是吧——有你的名字和居民號碼。租借半天,收割路西第二區的地。”
“是的,是的,”山姆連連點頭,“第二區,第二區。”
“你的憑證,機工士在院子裡,你剛才應該看見了,直接給他就行。拖拉機去鎮上拉貨了,一會就回來,我讓機工士去找你,”穿著白襯衣的書記員從桌子下面拿出了一張印著字的卡片遞給山姆,“另外,不用給報酬,你們家是第一批響應土地置換的積極分子,機工士的酬勞已經由政務廳代付了。”
“謝謝,謝謝。”
山姆接過憑證,連連道謝,然後快步離開了屋子。
負責管理農機的書記員則看著那個樸實的農夫出了門,這才低下頭來,看著手中的登記簿。
一個個名字在那上面排列著,讓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當第一台拖拉機被運到霍斯曼的時候,那台哐當作響、力氣巨大、威武氣派的機器嚇跑了一半的圍觀人群,就像第一輛魔導車入城、第一台水泵開機一樣,引起了不小的混亂。
但才這麽短的時間,就有這麽多人來借收割機和拖拉機了。
這應該歸功於前一陣子政務廳組織的數次機器展示,在民眾面前,政務廳向人們展示了農用機器能有多大的作用,這才打消了大家的疑慮,畢竟對於農民而言,能多打糧食,勝過一切。
收割機是個新東西,是在魔導車出現之後才出現的,據說塞西爾城的魔導技師們在造出魔導車之後第一時間就在進行農用機械的研究,從去年秋天研究到今年春天,才造出了一系列不可思議的機器。
不管出現任何新技術產物,都會首先應用於軍事以保證家園安全,然後想盡辦法用於民間以保證人民富足,而上層享樂永遠排在所有應用的最後,這就是塞西爾和其他地方最不同的地方。
書記員整理著一周以來租借收割機的記錄,感歎著魔導工業這個新玩意兒發展的迅速,同時也感歎著今年的這場豐收。
自新政實施以來,霍斯曼是改造最為迅速和徹底的地區,在戴達羅斯執政官的努力下,政務廳把塞西爾的成功經驗用在了這片土地上,事實證明這一借用卓有成效,尤其是在農業領域。
大量偏遠鄉村的農戶遷移到了城市周邊以及幾個重點衛星鎮內,舊有的貴族田地和騎士莊園的土地被重新丈量和分配,成為新移民的承包地。依靠發放糧種、低價出售德魯伊藥水以及進行統一的農學培訓,再加上適當的獎懲措施,原本散亂無章的傳統耕作迅速被塞西爾式的“規劃式農業”代替,而現在,這一切的成效都來到了人們面前——
一場可以預見的豐收。
院子裡,山姆把卡片交給了負責操控機器的機工士,隨後扒著機器一側的扶手爬到機工士旁邊的座位上,深深吸了口氣,想要平複自己有些緊張的心情。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腳上的鞋子,確認它沒有在攀爬履帶和踏板的時候損壞,這才松了口氣。
這可是他最近幾年以來的第一雙新鞋。
機器啟動了,在魔力的驅動下,它那鋼鐵打造的“肚子”裡傳來一陣零件運轉的響動,當它剛剛震動起來的時候,山姆下意識地抓緊了手邊的扶手,手心裡出了一層的汗,但當這台機器平穩地駛過院子大門的時候,他那怦怦直跳的心就已經平穩下來。
他看到外面是一望無盡的土地,等待耕作的土地,其中有一塊,是屬於自己的。
這比什麽都能讓他平靜下來。
山姆坐在這台機器怪獸上,看著機工士嫻熟地操控著那些拉杆、踏板和方向盤,用某種他看不明白的手法指揮著這沉重的鋼鐵造物向前行駛,突然有一點羨慕。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親手摸一摸那些拉杆和踏板,他覺得多半是沒機會了,自己年紀大了,實在學不會這麽複雜的東西,但帕爾尼……他還小,他說不定能行。
那孩子在學校裡學了很多東西,他是整個家族有史以來最聰明的孩子,讓他繼續學下去,說不定他也能成個“機工士”——專門操控機器的聰明人。
鋼鐵打造的機器向著原野駛去。
披掛鎧甲,在鄉鎮之間耀武揚威的騎士們沒了,城堡裡整日宴飲的貴族老爺們也沒了,鄉下的酒館裡,討論黑魔法和巫師的那撥人現在已經學會了拿著報紙高聲品評,而山姆……
山姆坐在駛向自家耕地的機器上, 感受著身子下面鋼鐵的震動和力量。
這大概就是所謂“鋼鐵的時代”吧。
……
塞西爾城,機械製造所-農機I車間內,高文看著眼前那粗獷而簡陋,但又充斥著力量感的龐然大物,感慨萬千。
這東西……果然最終還是在拖拉機的組裝車間裡被造出來了。
一位來自聖光教堂的白騎士正在為這台龐然大物進行祝禱:“……聖光祝福它的負重輪和履帶,願它永不傾覆,祝福它的炮管,願它永不過熱,祝福它的引擎,願它永遠充滿力量……”
在白騎士虔誠(大概)而鄭重(真的)的祈禱聲中,年輕的騎士菲利普上前敲了敲那輛鋼鐵戰車的外殼,感受著金屬的冰冷和堅硬,這位騎士轉過頭來,臉上帶著一絲微笑:“大人,我想我終於理解您所說的‘鋼鐵的時代’是什麽意思了——誠如您所說,這確實是個鋼鐵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