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壯觀絕倫又詭異恐怖的一幕,是放在任何神話史詩與災難故事中都會因為過於有衝擊性而被列為禁忌篇章的一幕,它在塔拉什平原上空綻放,至少有數十萬人親眼目睹了這令人靈魂顫栗的景象——一個失控畸形的神明,一個由大量不定形肉塊和數不清的扭曲肢體拚湊而成的怪物,它從一道褻瀆而邪異的裂隙中衝進了現實世界,然而衝出來的卻只是半個軀體。
祂的身軀似乎是被什麽可怕的力量攔腰截斷了,似乎是那個在其後方進行阻攔的存在趁著祂全力掙扎的時候發出了致命一擊,那半截被切斷的“神軀”在慣性的作用下飛出裂隙,如一顆墜落的隕石般衝向深藍之井東南方向,並一路灑下了數以噸計的汙濁血肉和大量成分不明的碎塊,伴隨著一陣地動山搖的衝擊,祂最終墜落在提豐前線基地以北的一片荒原上,並在起伏的大地上繼續翻滾,拖拽出了一道蔓延長達數公裡的恐怖壕溝。
而從這恐怖古神飛出來到祂最終墜落,其拋灑出來的碎片在塔拉什平原北部留下了一道足有幾十公裡長的“血跡”,這血跡從蠕行之災的屍骸邊緣延伸出去,仿佛一道潰爛噴發出的爛瘡。
數個巨大的身影從雲層底部掠過,柯蕾塔大著膽子降低了一些高度,大地上的景象映入她那暗金色的眼眸中,她看到大地上溝壑縱橫,“逆潮”潑灑下來的碎片如灼熱的硫磺般在那些溝壑間冒著濃煙,岩石與泥土在其鮮血浸潤下仿佛遇到強酸般滋滋蒸騰,流淌的汙血幾乎徹底改變了這幾十公裡的地形,並與神屍墜落之後製造出的那道幾公裡長的壕溝連接在一起,形成了一道越來越深的峽谷。
但這恐怖的破壞過程已經結束,當龍群抵近偵察的時候,那些汙血和殘骸就已經漸漸冷卻,其對大地的腐蝕、同化過程也迅速終止,似乎這短暫而迅猛的破壞就是逆潮墜落之後留下的最後一點回響——最終,柯蕾塔在那道壕溝的盡頭看到了被海量土石掩埋了三分之一的“神屍”。
它一動不動,顯然已經完全失去活性,正在迅速失去力量和特殊性的“血液”在其周圍形成了一片彌漫的水窪,那些扭曲的肢體正浸泡在它自己的鮮血之中,而在“神屍”主體上那道觸目驚心的斷裂口上,似乎又有些灰白色的光影一閃而逝。
“……這裡是塔爾隆德遠征軍,我們已經抵達‘逆潮’的墜毀點,”柯蕾塔打開通訊,沉聲說道,“目標……停止活動,其殘骸的能量反應正在迅速消退,未檢測到神性汙染,確認已經死亡,至少……進入物質世界的‘這半個’已經死亡了。”
“這裡是聯盟總指揮部,辛苦你們了,”高文的聲音從通訊器中傳來,“繼續保持警惕,不要貿然與目標近距離接觸,在墜毀區就地設立警戒,等待神權理事會專家介入。”
……
通訊掛斷之後,高文的目光仍然遠遠地眺望著之前“逆潮”墜落的方向,盡管他已經親眼目睹了一切的發生,這時候卻仍然有一種濃濃的不真實感,情況的發展完全出乎他的預料,所有的預案裡面都沒有這麽一條,這讓習慣了萬事早有準備的高文非常不適應,但有一點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哨兵最終製造出來的這恐怖危機,已經消弭了。
至於是誰在最後關頭給了逆潮那致命一擊,高文心中當然有答案。
他輕輕呼了口氣,扭頭看向琥珀:“看樣子夜女士……”
他的話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自己身旁空空蕩蕩,根本不見琥珀的身影。
但高文百分之百可以肯定,琥珀剛才就站在那,就跟自己並排站著!而且哪怕她有著卓絕的暗影天賦,她也從沒有像這樣突然消失在自己的感知中——她什麽時候離開的?!
高文沒來由地感覺到事情有哪不對勁,然而就在他準備叫人的時候,琥珀的氣息卻又突然出現了,她的聲音從高文另一邊傳來,帶著一如既往的怎怎呼呼:“媽哎……剛才那是啥情況啊?難不成是那個‘逆潮’往外鑽的時候使勁太大,把自己給活活拽斷了?還能這麽搞的?”
高文猛然回頭看去,看到琥珀正好好地站在那裡,一邊瞪著眼睛往窗外看一邊怎怎呼呼大呼小叫,看上去自然的就好像從一開始便站在那裡似的。
“哎?你看我幹嘛?”琥珀當然第一時間注意到了高文的眼神,頓時往後小跳了半步,“我剛才可沒犯錯誤啊,我就是感歎一下——而且你看著一個古神突然死的那麽稀碎難道就不驚訝麽?”
“不是這個問題,”高文皺著眉,他很確定剛才琥珀的氣息消失了一瞬間,但這時候對方又好好地出現在自己面前,而且身上的氣息和言行也毫無異常,這反而讓他愈發在意,“你剛才就一直站在這兒的?沒有突然離開一下?”
“我?突然離開?你是不是神經繃太緊導致斷片了?”琥珀頓時瞪著眼睛,“我當然一直站在這兒啊,而且剛才還聽著你跟另外那倆討論該怎麽跟逆潮對抗呢,然後那玩意兒就從裂縫裡鑽出來了,死了一路,我就跟你一塊站在窗戶前看著……你別嚇唬我啊,我很容易被嚇到的我跟你講……”
聽到這,連高文都開始有點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產生了幻覺,琥珀的描述完全對得上號,她的神情也顯然沒有作假,只是那片刻的異樣仍然在高文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疑惑,然而就在他還想要再驗證些什麽的時候,從通訊器中突然傳來的聲音卻打斷了他:“這裡是‘高塔’,阻斷牆調率同步完成。”
……
混沌怪物的嘶吼仿佛夢魘般無窮無盡,空氣中充盈的魔力廢能燒灼著法師們的神經與思維,戰士們負責控制的符文節點已經大范圍過熱,瑪麗安奴緊握著自己的軍官長劍,這柄在大部分情況下隻相當於一件裝飾品的長劍此刻已經沾滿汙血,為了守住這座堡壘,她和她的士兵們已經連續六次不得不和突破封鎖的畸變體展開肉搏。
年輕的女騎士雙手拄著長劍,站在瞭望台的防護牆後面眺望著防線,渾身大大小小的傷痛和過度疲憊帶來的眩暈一波一波地考驗著她的意志,她將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這片戰場上,努力讓自己不去想那些輪不到自己操心的東西——
活體末日般的蠕行之災,降臨在戰場上的神秘鋼鐵戰艦,夢魘一般的古神……這些遠遠凌駕於凡人之力的東西在這片戰場上來了又去,而整個世界的命運都仿佛被置於刀鋒之上,在毀天滅地的力量交鋒中艱難地維持著。
而她,一個小小的提豐貴族,一個剛踏上戰場沒多久的基層軍官,一個騎士,只是這波濤中最渺小的水花。
數以百萬計的凡人士兵,每一個人都是這樣渺小的水花,那毀天滅地之力自有同樣的力量與之對抗,凡人亦有自己應該面對的戰場,當天空與群星之間流火四溢,大地上的波濤亦從未止歇,無數像瑪麗安奴和她的士兵們一樣的人在這片土地上戰鬥,負傷,或者死去。
帝國需要她的每一個子民各盡其責——文明也需要她的每一個個體負重前行。
隆隆的震顫再一次從遠方蔓延過來,瑪麗安奴隨之再次握緊了手中長劍,她不知道這座臨時構築起來的堡壘還能不能抗住下一輪的衝擊,就像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機會返回家鄉,向丹娜、卡麗她們講述自己在戰場上的經歷,但她知道,只要每一個人都在這裡堅持到了最後,那麽總有人可以活著回去向後人們講述這裡發生的一切。
但下一秒,一股突然掃過整片平原的無形之力卻打斷了瑪麗安奴的行動,這股力量如一陣風,驟然吹散了那種盤踞在每一個人身上、因異常魔力環境而生的壓抑感覺,猛然間,瑪麗安奴感覺到周圍原本混亂不堪的魔力突然有了秩序,感覺到彌漫在塔拉什平原上的滔天惡意和敵意在如冰雪般消散。
她聽到有呼喊聲從不遠處傳來,循聲望去,便看到防線前的士兵們正在歡呼,她又看向更遠處,便看到焦黑灼熱的大地上那些不斷湧來的畸形怪物身上突然紛紛冒起了煙塵——就如被烈日照耀的亡魂般,這些已經在這片廢土上盤踞了七個世紀的怪物竟開始憑空消散,某種長久以來支撐它們存在的力量被瓦解了,虛與實的界限正在迅速重歸原位,這些在噩夢與現實邊界徘徊的扭曲之物成片成片地在荒原上消失,甚至就連那些由黑暗神官們培育出來的合成獸,也一個接一個地原地倒斃。
顯然,那些合成獸本身雖然不是畸變體,可其活動也高度依賴著廢土中的環境支撐。
瑪麗安奴眨了眨眼,她一時間還沒搞明白發生了什麽,但很快她便聽到自己腰間的通訊水晶中傳來了安德莎·溫德爾將軍清冷沉穩的聲音:“阻斷牆已合攏,各部隊保持警戒原地待機,等待進一步的指令。”
阻斷牆合攏了。
瑪麗安奴下意識地抬起頭,下一秒,她看到了足以讓自己銘記終生的壯觀景色——
一道又一道輝煌的光柱在黑暗的平原上升起,並在昏暗的大地上蔓延至遠方,緊接著,光柱刺破了雲層,一股恢弘浩大的、仿佛衝擊波一般的能量驟然在深藍之井上空炸裂擴散,這股力量迅猛增長,塔拉什平原上方汙濁厚重的雲層隨之被破開了一道裂口,隨後裂口又迅速擴大,終至驅散了整片雲層。
汙染性的高能雲團退卻了,露出了它們背後澄澈明亮的天空,巨日已經漸漸西沉,一道道金色的光輝灑向了這片滿目瘡痍的土地,在陽光下,最後的畸變體亦如幻影般消散,大地上的硝煙與塵霧在陽光中被暈染成一片金紅,所有的鮮血,屍骸,刀劍,堡壘,幸運者與勝利者,還有古老的深藍之井——皆平等地沐浴在陽光下。
瑪麗安奴似乎看入迷了,她有些呆滯地仰著頭,在夕陽下長久地仰望著這片她曾以為已經沒有機會再看到的天空,隨後,她看到了另外一些東西出現在自己的視野中。
那是一道道“流星”——它們從極其高遠的地方飛來,在大氣層中明亮地燃燒並墜落,數不清的碎塊被裹挾在烈焰和濃煙之中,望之如同一片火雨。
在金紅色的夕陽映照下,這片燃燒的火雨在天空中四散墜落,其中大部分似乎飛到一半便已經被燒蝕殆盡,但仍有大量殘存的物質在持續的燃燒中墜向了廢土各處,而且隨著時間推移,這些從天空劃過的墜落物變得愈發密集,並在數分鍾內達到了頂峰。
整個塔拉什平原,數百萬雙眼睛都看到了這壯觀的一幕。
塔拉什平原東部地區,安德莎·溫德爾收回了望向天空的視線,她看向放在自己身旁的通訊水晶,在這精密昂貴的魔法裝置上空,漂浮著羅塞塔·奧古斯都的魔法投影。
通過水晶,遠在奧爾德南的羅塞塔·奧古斯都可以了解到發生在這片戰場上的一切。
“您看到那些墜落物了麽?”安德莎恭敬地問道,“它們……好像是從大氣層外墜落的。”
“能判斷大致的墜落方向和范圍麽?”
“四面八方都有,規模極大,恐怕整個廢土都在其覆蓋范圍內。”
“……盟友那邊有什麽動靜?”
“剛才看到塞西爾方向有許多龍騎兵升空,向北追逐那些‘隕石’去了,奧古雷那邊的情況不清楚,”安德莎表情嚴肅,“南線也有巨鷹騎士和精靈的‘飛舟’升空。”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補充道:“我也派出了一部分獅鷲騎士和偵查法師。”
“很好,”羅塞塔輕輕點了點頭,“追蹤那些向東部墜落的‘隕石’,但在找到墜落點之後先不要貿然接觸,做好標記和監控,等待……塞西爾方面給出的建議。”
安德莎低頭領命, 隨後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陛下,那些‘隕石’難道就是……”
“是哨兵,”羅塞塔表情平靜地開口,“是被高文·塞西爾摧毀的哨兵。”
安德莎輕輕吸了口氣,這是個意料之中的答案,但仍然令人動容。
通訊掛斷了。
帶著硝煙氣息的風從遠方吹了過來,中間還夾雜著濃鬱的血腥。
年輕的狼將軍抬起頭,天空那些不斷墜落的“流星雨”已經漸漸變得稀少,而在澄淨的天空之下,塔拉什平原正陷入一種奇妙的……平靜。
還有很多問題等待解決,墜落的哨兵殘骸,仍然躺在大地上的“逆潮”神屍,某位藏於幕後的神明,戰後各國的經濟複蘇和秩序重整……只要想想,安德莎便替那些需要動腦子的聰明人們感覺頭疼。
但至少在這一刻,這個世界再次幸存了下來——可以喘口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