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蒂並不知道自己那位來自七百年前的先祖這時候在想些什麽,也注定無法現在就理解那些對她而言過於遙遠和宏大的計劃,但順著高文的視線,看向遠方那充滿生機和活力的營地,她也仿佛受到感染,變得振奮起來。
一片從零開始的土地,一個全新的秩序,一個被許諾的美好未來——赫蒂自認為自己已經過了容易被外物觸動的少女時代,但此時此刻,她仍然忍不住期待起來,期待著這片土地上發生一些更好的變化。
這便是她和那些傳統貴族最大的不同——傳統貴族可不會期待變化。
“我今天跟你說的,你就暫時記在心裡就好,”高文突然回過頭,提醒了赫蒂一句,“這些事情太過超前,說給領民,他們聽不懂,而說給貴族……如果他們聽不懂,那麽他們會把你當成瘋子,如果他們聽懂了,那麽他們會把你當成死敵。”
赫蒂略略一怔,以她的才智,很快便理解了高文的意思。
那些嶄新的秩序——盡管現在還只能看出一點點端倪,但已經足夠觸動貴族們敏感的神經了,它或許真的能為這片土地帶來繁榮,可是那種繁榮卻不一定是傳統貴族們所喜聞樂見的。
畢竟他們可跟塞西爾家的人不一樣,他們現在的日子可還滋潤至極呢。
“我明白,不過可以跟瑞貝卡講講麽?”赫蒂點了點頭,但剛說完就抿著嘴微微搖頭,“那孩子恐怕聽不懂這些複雜的……”
“不,你低估她了,”高文笑了起來,“其實瑞貝卡恐怕比你想象的要聰明,只不過她的才智從來找不到合適的舞台而已。我看她最近就……”
高文這邊話沒說完,一個小小的身影就突然出現在他視線中:貝蒂沿著田埂飛快地跑了過來。這位臉上有著幾粒可愛雀斑的小女仆來到他面前,使勁喘了幾口氣,然後笨笨地鞠躬:“老爺!瑞貝卡小姐找您!”
“她找我什麽……”高文剛說到一半就停下,“哦你肯定忘了。”
“這次沒忘!”貝蒂直起身,脆生生地說道,“她說要開工啦,讓您過去看一眼她的成果!”
赫蒂從後面走了上來:“什麽開工了?”
貝蒂想了想,搖搖頭:“忘啦!”
高文&赫蒂:“……”
“得,我知道是什麽東西,”高文哭笑不得地揉了揉眼前小丫頭的腦袋,“看來她研究了好幾天的魔法陣,終於是搞定那個‘魔網’了,不過我還以為她要折騰更長時間呢——怎麽樣,赫蒂,你要去看看不?反正這邊暫時也不會有什麽要緊的事,不如去看看瑞貝卡的第一個‘工程項目’完成的怎樣?”
“說實話,還真有些擔心她會折騰成什麽樣子,畢竟一個只會用火球術的蹩腳法師,卻要去製作那麽大規模的法陣……雖然都是初級符文,”赫蒂笑著搖了搖頭,隨後看向木棚方向,“那麽菲利普騎士,我和先祖去看一下鐵匠鋪的情況,這裡就先交給你了。”
年輕騎士立刻站直,用手敲打自己的胸甲:“定然不辱使命!”
一個小小的監督墾荒工作愣是讓他一個口號喊出了史詩感……高文忍不住感慨,年輕騎士裡面怎麽出了這麽個老成古板,甚至跟古典騎士一樣嚴格遵守清規戒律的人物來……難道這真的是信仰的力量?
高文和赫蒂離開了,貝蒂左右看看沒自己的事,便溜達到木棚裡。這時候距離做飯時間還早,洗衣服的工作也已經完成,暫時無事可乾的小女仆對那些留在木桌上的、帶有很多文字和圖畫的紙張產生了興趣。
菲利普騎士看到了小姑娘的舉動,便認真盯著她的動作,以防這個呆頭呆腦的小丫頭弄亂了那些重要的東西——他做好了隨時阻止的準備。
而貝蒂則好奇地看著那張畫有水車的圖紙,但很快興趣便轉移到了寫著數字和姓名的記工表格上,她湊近桌子,伸手指著紙筆:“我能寫字麽?”
菲利普騎士把紙筆拿開一些,很嚴肅地看著小姑娘:“你會寫字麽?”
“不會寫,”貝蒂搖了搖頭,接著又補充道,“也不認字!”
“那就不準碰,”菲利普略有些嚴厲地說道,“紙筆墨水都是領主花錢買來的,不是給你玩的。”
貝蒂愣了一下,有些沮喪地點點頭:“哦……”
菲利普騎士看著小女仆沮喪的模樣,皺了皺眉,他覺得自己可能過於嚴厲了一些,但保護領主的財物是他的本分——尤其是在領地中一切物資都短缺,就連一張紙一支筆都要從坦桑鎮運來的情況下,就更不能由著一個小姑娘浪費那些寶貴的書寫工具了。
最後,他稍稍安慰了貝蒂幾句,但小姑娘還是帶著沮喪和遺憾離開了這裡。
看著貝蒂走在田埂上的背影,菲利普卻忍不住想起了剛才旁聽到的、高文公爵與赫蒂夫人之間的交談。
讓他們識字。
讓每一個人識字。
真的可能做到麽?真的可以這麽做麽?真的會這麽做麽?
但如果真的這麽做了,那想必那個小女仆也就可以寫字了吧。
來到“鐵匠鋪”的時候,高文發現這裡已經變成一個工地,開闊的大院子中有著很多忙碌的“工人”,而幾名士兵正在看守堆放在院子一角的各類物資,瑞貝卡正站在院子中央,手裡拿著一大摞紙張比比劃劃地和老鐵匠漢默爾介紹著什麽東西,而漢默爾的幾個學徒則老老實實地站在旁邊,垂耳恭聽。
看上去還挺像那麽回事,而且很顯然,瑞貝卡是在工程已經順利啟動之後才把高文招呼過來的。
“啊!祖先大人!”瑞貝卡遠遠地就看到了身高近乎兩米的高文,緊接著便看到了跟在高文身旁的赫蒂,“還有赫蒂姑媽……”
這小姑娘對赫蒂的敬畏還挺嚴重的。
“我來看你的進展,”赫蒂帶著淡淡的微笑,雖然還不知道瑞貝卡能做到多好,但看著這個井然有序像模像樣的現場,她也覺得自己需要笑著鼓勵一下,“看來你信心十足。”
“是啊!我可是研究了好幾天呢!”瑞貝卡叉著腰說道,雖然由於熬夜而略帶仙氣,但卻仍然元氣十足,“這個魔法陣真是太棒了誒!那些計算公式也是……祖先大人我跟您講,那些公式可好用了,比那些死板的符文排列和法術模型要好用千百倍,而且怎麽套用都可以,還有這個法陣……”
“停停停,我們來不是聽你炫耀的,”赫蒂趕快打斷了瑞貝卡的嘚瑟,她知道這位侄女在計算能力和理論知識上確實很不錯,但她生怕這丫頭喋喋不休起來會把自己的老祖宗給煩死,“就說你準備怎麽完成法陣吧。”
一說這個,瑞貝卡就使勁點頭:“哦哦,我準備把它埋在地下……”
“埋在地下?!”赫蒂一下子愣了,“我看到你挖了很多溝,結果你竟然真的準備埋地下?!”
而高文在進入院子的時候也看到了瑞貝卡指揮人在地上挖的那些溝壑——那些或彎曲或筆直,或交叉或平行的線條在這個佔地面積巨大的院子中形成了許多的幾何結構,並在整體上形成了一個魔法陣的粗略形態,而在一些仿佛是節點的地方,還豎著木樁之類的標記物,並且有一些輔助性的白線畫在周圍——考慮到幾乎所有在這裡乾活的人都不識字不認數,這些輔助線和坐標定位之類的事情應該都是瑞貝卡自己完成的。
她先在地上劃線,然後告訴工人們在哪裡挖,挖下去多少,這應該就是她的工作流程了。
聽到赫蒂的話之後,高文把注意力從那些溝壑中轉移出來,他好奇地看了赫蒂一眼:“把魔法陣埋在地下有什麽不妥麽?”
“不……那倒是沒有什麽禁忌,”赫蒂搖搖頭,“只不過大部分魔法陣都是暴露的,一方面是埋在地下會多費很多功夫,另一方面則是魔法師們要控制法陣運行或者監控它的情況,把魔法陣埋起來顯然會造成麻煩。”
她說的這都是常識性的東西,瑞貝卡作為一個三級的法師(雖然只會火球術)不可能不知道, 但這姑娘仍然這麽做了,這只能說明她那跳脫的腦袋再一次失去了控制……赫蒂有些惴惴不安,生怕高文會因此而責備瑞貝卡,這樣後者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自信恐怕會大受打擊。
不過這孩子從小到大受的打擊也不少,應該過一會就挺過來了吧?
而在赫蒂胡思亂想著的時候,高文開口了:“先不說你為什麽要把法陣埋在地下——我想先知道,你是怎麽做到在地上精確繪製它的?”
瑞貝卡愣了一下,不知道老祖宗這個問題是什麽意思。
高文其實是帶著巨大的驚愕問出這個問題的。
瑞貝卡在一個長寬達到百米的、在地表用肉眼觀察已經會產生嚴重誤差的平面上,繪製了一個對精度有極高要求的、充斥著各種幾何圖形的魔法陣!
對於高文的故鄉世界,這種事情並不困難,有無數種測繪儀器和數學工具可以搞定這種繪製,而在這個有魔法存在的世界,這種事情其實也可以辦到——魔法師們通常會用法師之眼或鷹眼術來從高空俯視,並用這種簡單粗暴的方式完成大型法陣的繪製,但是瑞貝卡可以麽?
除了幾根木樁以及一些輔助線之外,她沒有任何先進的工具,這個世界也沒有完善的數學和幾何體系來幫助她,而除了火球術之外,她也不會任何別的魔法。
哪怕二級法師就能掌握的法師之眼她都不會。
那麽她是怎麽做到的?
高文再次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題:“你是怎麽把它準確地畫在地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