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告欄上的內容很多,但並不全是新的,一些舊日的紙張被新貼上去的東西覆蓋著,還有一些舊紙因為風吹日曬而褪了色,上面的內容變得模糊不清,看起來頗為費勁。
羅塞塔大帝推行的平民識字教育以及城鎮布告制度確實是好東西,但問題也同樣不少,因為發布消息的渠道只有這麽一個,所以不管是最上層的新政還是鎮子裡的雜務都會被貼在這裡,而且也沒人考慮過時效性的問題,經常可以看到皇帝的政令下面緊跟著就是清理淤泥的通知,收購新糧的消息則和幾個月前分發糧種的內容放在一起,要將其分辨清楚殊為不易。
事實上,要從這些亂七八糟的信息中找到有用的內容也確實是一門技藝,而且據瑪麗所知,識字教育的推廣效果其實也沒那麽好,大部分平民並沒有足夠的余力去讀書認字,即便去讀書認字了,他們在那些漫不經心的、每天就為了幾個銅板才來上一會課的教師手下也學不到多少東西,因此能夠閱讀布告的人在整個鎮子上也沒有多少。
布告欄內容混亂,再加上平民識字率仍然不夠高,這兩種因素甚至催生出了一個職業,那就是“宣讀員”。
如果有人想要從那亂七八糟的告示裡找到有用的東西——比如一個農民想要知道某種作物最新的收購價格以及收購時間——那就要給士兵一個銅板,士兵會把有用的東西找出來念給你聽。
當然,有些信息傳播出去之後也就不值錢了,而且識字較多的農民很可能自己把有用的信息找出來並告訴旁人,所以一方面士兵們隻把這種“宣讀收入”當成外快,另一方面他們則會在張貼布告的時候故意把那些可能引起最多人詢問的內容給弄濕、弄髒,讓想要知道商品價格或者雇傭信息的平民不得不花一個銅板來詢問……
但這些對瑪麗而言都沒什麽影響,作為一個法師,她有能力輕松閱讀布告欄上所有的東西並將其分辨清楚,而且她也不甚在意這些信息的時效性——這上面所有東西對她而言都是很有意思的。
山腳那個村子裡可沒有布告欄這種東西。
“招募法師麽……”年輕的女學徒饒有興致地把那些張貼出來的公告都看了一個遍,最後視線還是落在了那份招募法師的告示上,她能看出來這似乎是在為某個研究項目招攬人手,但這種信息本身就是不尋常的。
招募法師的公告都貼到鎮子裡了……羅塞塔大帝似乎是要從全帝國的法師中遴選出一批人才,而且他的招募范圍也真是大的可以,在這種鄉下鎮子,能看到告示的法師最多也就是個三兩級的野法師吧?
不過緊接著瑪麗就想到了自己的導師……那位可怕的老魔法師大概算個例外,隱居在這樣的窮鄉僻壤裡,實力卻深不可測……據說導師當年也是在王都生活的,不知道他對皇帝陛下的招募會不會感興趣。
年輕的女學徒腦海裡轉著這樣的念頭,隨後離開了布告欄,在熱鬧的城鎮廣場上繼續遊蕩著。
吟遊詩人的詩篇聽起來令人心潮澎湃。
馬戲團小醜的表演令人印象深刻。
哪怕是幾個蹩腳的手藝人,他們在廣場上現場製作幾個草編、木刻的小飾品也讓瑪麗看的分外著迷。
因此當她終於從這些事物中驚醒過來的時候,金紅色的夕陽光輝已經灑在廣場最邊緣的一圈屋頂上了。
看著那金紅色的夕陽,看著正在零零落落離開廣場的鎮民和表演者,這個可憐的年輕姑娘終於驚恐起來:她完全把導師吩咐的事情給忘在了腦後!
瑪麗拔腿便跑,衝向廣場旁邊的店鋪,現在她唯一慶幸的就是自己一直好好地抱著懷裡的包裹,如果她之前太過沉迷廣場上的娛樂,把導師特意叮囑采購的這些魔藥原料也給弄丟的話……導師一定會把她的某條筋腱抽出來,喂給法師塔裡的那些嗜血魔獸的!
終於,幸運少有地眷顧了這個姑娘,她在店鋪關門之前買到了最後一份施法材料,而等到她從店鋪裡出來的時候,天色幾乎已經完全黑下來了。
看著僅剩下最後一線余暉的天光,瑪麗忍不住緊了緊身上陳舊的黑色短袍,在入夜之後趕路並不是個明智的選擇,尤其是鎮子和導師的法師塔之間還有一段需要走上兩個小時的山路,盡管她是個有正式施法等級的法師,那黑暗中的山路也是危險重重的。
但老魔法師的怒火比濕滑的山道和蟄伏在黑暗裡的魔物更可怕。
瑪麗暗自懊悔著今天的松懈之舉,一邊把懷裡的包裹再檢查了一遍,最終邁起腳步向著鎮子外面走去。
她腦海中還轉著在布告欄裡看到的那些消息,但在踏上山道之後,她就把所有胡思亂想都扔到了一旁。
召喚出照明用的閃光法球,準備好護身的防護法術,空閑的右手握緊護身用的短劍,女學徒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黑漆漆的山道上,入夜之後的山道有冷風不斷從山間吹來,但瑪麗並不敢分心去多維持一層微風屏障:在野外行動,盡可能節省法力是法師們的常識,只要外部環境沒有惡劣到影響思維判斷力的程度,就不能過分講求舒適。
終於,在午夜降臨之前,那座黑沉沉的陰森尖塔出現在了她的視野中。
瑪麗又冷又餓,但她終於是在頸部的項圈變成一塊燒紅的鐵環之前趕回了法師塔。
法師塔的大門自動打開了,裡面的守門人沉默地把女學徒放進塔內,伴隨著沉重大門閉合時的一聲悶響,外面的山風和星光被一並隔絕在外。
法師塔裡仍然陰森死寂,像個牢籠一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但瑪麗還是在進門之後長長地出了口氣,她躡手躡腳地走向通往上層的樓梯,準備在導師發現之前把買來的東西放進倉庫,然後躲進自己的房間裡,但她剛邁出兩步,便渾身僵硬地停了下來。
那個陰鷙、孤僻的老法師站在樓梯上,像一尊雕塑般靜靜地融合在黑暗裡,人造神經索在布料中蠕動以及掃過地面的聲音窸窸窣窣地傳來,就像無數毒蛇糾纏爬行的聲音般令人毛骨悚然。
瑪麗仿佛一下子忘了該怎麽說話,她結結巴巴:“導師……我……”
一道明亮的閃電在她話音落下之前便劈在她肩膀上,與劇痛一同傳來的還有老法師陰沉的話:“為什麽這麽晚?”
閃電擊穿了幾乎毫無防護效果的簡陋法袍,燒焦了一片血肉,但早已習慣應對這種責罰的瑪麗還是第一時間強忍著身體和聲音的顫抖,低下頭:“我在鎮子上耽擱了……”
她沒有用“山路不好走”之類的理由來解釋,在這點上她也有經驗:導師在神經學和腦波操控領域的造詣極深,那些蜿蜒蠕動的神經索不但可以用來連接某個神秘的思維網絡,更可以偵測謊言,上一個在導師面前說謊的學徒險些死在實驗台上,她可不想用自己的生命來測試老法師此刻的心情。
老法師丹尼爾用陰鷙的眼神盯著瑪麗,他揮了一下手,瑪麗懷裡的包裹便飛到他面前,在檢查了包裹裡面的東西之後,他再度抬起眼皮:“記住,如果耽誤了主人交待的實驗,我就用你當實驗材料!”
瑪麗低下頭,做出順從的模樣:“是……是的!”
老法師有一個神秘的主人,這一點她是知道的,而且她還知道那位神秘而強大的主人給老法師下達了一系列的命令,研究新的神經連接技術和腦波放大技術就是命令的一部分——也正是因為這些任務,老法師最近才會頻繁安排自己的學徒出去搜集材料。
瑪麗不敢詢問那些研究背後的秘密,更不敢詢問那個神秘“主人”的名字,她在這方面很清楚:一個能夠讓可怕的導師都如此敬畏的存在,絕不是她能輕易接觸的,說不定僅僅是打聽到一星半點的消息,就足以給她帶來殺身之禍了。
看著畏畏縮縮的女學徒,丹尼爾皺起眉來,也不知道想了些什麽,隨後突然開口了:“你在鎮上都看見什麽了?”
瑪麗不敢把自己閑逛的細節都講出來,而是說出了可能讓導師不那麽生氣的內容:“……我在看鎮子上的布告……我想知道有沒有什麽有用的消息……”
丹尼爾哼了一聲:“哼,那你看到什麽有用的消息了?”
“皇帝陛下在擴大學堂……在招募志願兵……”瑪麗立刻把自己看到的東西都說出來,並且把那條她認為最重要的信息放在了最後,“對了,陛下還在招募法師,可能是皇家法師學會在擴充人手,導師您……”
她還沒說完便不敢再說下去了,因為她看到導師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要陰沉,那陰沉的表情裡幾乎滿溢著毫不掩飾的憤恨,然而導師卻在她停下之後開口了:“繼續說——皇帝招募法師幹什麽。”
“可能……可能是研究項目……”瑪麗結結巴巴地說道,“具體內容沒有寫,但要求……要求數理知識和魔法陣知識,而且要格外了解自充能……自充能魔法陣……”
老法師臉上陰沉的表情突然發生了變化。
他皺起眉,似乎陷入了深思,在瑪麗戰戰兢兢的等待中,他低聲自言自語著:“……難道帝國在研究……主人或許對這個消息感興趣……”
瑪麗大氣不敢喘地低頭聽著,她對老法師的主人一點都不感興趣,她現在又餓又困而且緊張的要死,隻想能趕快回到自己的房間。
老法師終於從自言自語和思索中醒過神來,他看了一眼仍然等在台階下面的學徒,眼神中閃過一絲恍惚,隨後恢復了清明。
他揮了揮手:“回你的房間去。”
瑪麗如獲大赦,趕緊深鞠一躬,而在她就要離開的時候,她聽到導師的聲音又從階梯上傳來:“……你桌子上有一盤松餅,是給你的。”
瑪麗驚愕地抬起頭,似乎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麽。
然而老法師卻只是揮了一下手,他的人造神經索不知何時已經安靜下來,他的語氣中則滿是不耐:“今天是你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