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文燦接過卜老爺遞過來的條陳後搭眼一翻,發現這是一份內容詳盡的調查報告。
報告首先從人、財、械、糧這四個角度剖析了一番曹氏的強大古怪,這中間尤其強調了某勢力濫用奇淫技巧,導致“地無農,怪禾出”的異象。
卜大醒同志於此處特意引入了一些神秘學概念。在他看來:用噴煙吐霧的鐵器種出大明沒有的怪禾,這種行為就像那些三條腿的畸形嬰兒一樣,都屬於不正常的妖氛,是危險的預兆,國之毒患,需要予以取締。
報告的第二部分是延伸閱讀。
卜老爺還是以農田為切入點,著重闡述了這種不需要農夫,更不需要地主的耕作模式給朝廷,給君子們帶來的深遠危害。
卜老爺高瞻遠矚地指出:這種“邪術”毫無疑問侵犯了廣大地主的核心利益,而推廣邪術的曹川則屬於名教大敵。此刻就需要正人君子警醒過來,不但要剪除此獠,還要殺人誅心,將那些“機關遺害”全部砸毀,再施行仁政,“勸桑勸農”,將那些迷途的農人都趕回農田裡勞作才算是盡了全功。
......
當熊文燦看完這篇激昂狠辣的條陳後,他先是閉眼沉思了一會。接下來他也沒有表什麽態,而是和面前這位他並不熟悉的卜松明聊了幾句——不出老熊所料,這位果然是從夷州回來不久。
自從兩岸開始大規模移民,熊文燦這邊就陸陸續續收到了不少信息,這其中自然有很多對曹氏不利的......看不慣那些怪誕行為的人很多,不光卜老爺一個。
然而卜老爺今天這一出,卻是有史以來第一位正式將夷州的情況調查總結,然後寫了條陳上書的士大夫。之前那些閑雜碎語老熊可以不去理會,但是對於老卜,盡管熊文燦此刻心下惱怒,但他還是打算和對方多說幾句。
於是老熊便和顏悅色地問道:“那依松明之見,此事當如何籌措?”
卜松明從表情上看不出老熊的傾向,不過這無所謂,他這時肯定是按照自己想好的套路走:“大人,依學生看,此事宜早不宜遲,宜快不宜慢。那‘妖人’如今已在夷州成了氣候,所幸尚未荼毒我大明,還請大人使出雷霆手段,挽我名教,救我桑梓!”
熊文燦聽到這裡不置可否。他回身靠上椅背,雙手交叉往小腹上一擱,這才慢悠悠地繼續問道:“無詔擅殺朝廷經製大將?松明有以教我?”
卜老爺這時站起身拱手說道:“大人,此乃衛教之舉,事急從權,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事後朝廷再請老子去詔獄走一遭?且讓你這妄人看笑話?”熊文燦腹誹完這句後,心下已然怒極。但他的養氣功夫到底了得,所以面上依舊沒表現出來:“若是那曹氏兵馬犯我福建又當如何?”
“大人,此輩本就是烏合之眾。只需去其首腦,再以教化仁德,朝廷大義壓服之,必能使余輩心懷感念,宵小懾服。”
熊文燦聽完這句後,終於將卜老爺鑒定完畢:這就是一個不知世事,只會空談大義的老夫子。
想到這裡,原本心下惱怒的老熊頓時變得意興索然。於是他和顏悅色地對卜老爺說了今天最後一句話:“此事容我三思。”
說完老熊便端起了一盞透明的玻璃茶碗,但沒有喝。
卜老爺當然明白這個動作的意思。然而就在他張口準備再說點什麽時,站在一旁的熊府長隨已經用中氣十足的詠歎調模式喊出了“送客”兩個字。
於是卜老爺隻好轉身走人,伴隨他背影的,是熊文燦冷冷的目光。
......
如果按照後世的級別來算,
像熊文燦這種封疆大吏已經妥妥是中秧委員級別。如果按照老熊現在的聖眷來講,假如他明天回朝任官,崇禎必定會賞他一個九卿之位。九卿就相當於後世進了局,這個級別無論古今,都是可以參與國是的頂層人物。
頂層人物自然和普通官員不一樣。無論是信息獲取,還是看問題的格局,思路,都和普通人不通,某些時候甚至看上去是相反的。
到了熊文燦這個位置,雖說隻掌管福建一省,但他有的是渠道了解天下大事,也必須了解——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搞不清楚朝廷動向的封疆,不是一個合格的封疆。
在這種情況下,對於卜大醒同志今天所說的這一堆屁話,熊文燦是真正嗤之以鼻的。
老熊當初是因何來到福建的?......海匪猖獗,官兵連遭大敗,總兵下獄,閩粵沿海動蕩不安,原本就四處冒煙的朝廷實在沒辦法,遂委派熊文燦入閩招安鄭芝龍。
和嘉靖時期全面海禁硬剛海盜不同的是,當明王朝這艘破船挨到了崇禎初年,就已經沒有海軍能用來製裁鄭芝龍集團了——是的,熊文燦當初來福建,根本原因就是朝廷已經拿海匪沒辦法了。
換句話說,熊文燦撫閩這件事,本身就代表著朝廷的公開認慫。
那麽事情最終是如何解決的?地球人都知道:曹家軍出手,一個頂倆。莫說鄭氏匪幫,其余閩海所有海盜都被曹氏一網打盡,從此海波平靜。
那麽在這種局面下,有個姓卜的卻跑來對熊文燦說:你現在把曹川抓來一刀砍了,世界就太平了......
姑且不說能不能砍,就退一萬步,熊文燦真把姓曹的給砍了,那麽事後發狂的曹氏兵馬從大員湧將出來,造反全閩,他熊文燦到時候怎麽辦?以德服人?還是抖著官威再去忽悠海盜?
事實上真到那時候,老熊估計已經沒官威可言了。因為以崇禎兄的尿性,不把導致全閩複爛的老熊下了詔獄,都算是對得起他了。
然而卜老爺不在乎這些,他的主張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幹了姓曹的再說。至於事後的爛攤子......這個關他老人家什麽事?他只是一個孩子,不對,只是一位退休老同志而已。事後搞不定就是你熊文燦的鍋,誰讓你聖賢大義鑽研不夠,仁德不夠,鎮不住海匪呢?
所以說,負責真正主持政府運轉的熊文燦,跟卜老爺這種滿腦袋大義的君子根本沒法交流。因為君子不背鍋,君子隻甩鍋——無詔擅殺朝廷經製大將,袁崇煥敢,他老熊敢嗎?
再說了,袁崇煥和毛文龍那是你死我活的路線鬥爭:老袁要安撫議和,毛文龍卻要死乾建奴;再加上以關寧軍閥,大學士錢龍錫為代表的遼晌既得利益集團在背後慫恿,所以袁崇煥才有膽子無詔殺文龍。
而他熊文燦呢?他和曹氏有什麽利害衝突嗎?......事實上地球人都知道,老熊就是靠著曹氏走上人生巔峰的。
曹氏掃平了閩海眾匪,使得老熊從一個淒淒惶惶,專門背鍋的招安巡撫一夜間變成了朝廷能員,皇帝愛將。
曹氏運走了幾十萬饑民,剿滅了無數山匪,給福建帶去了糧食和工作機會,使得各地政通人和,經濟發展,大小官員好處多多,熊文燦政令暢通無阻,官聲上佳。
曹氏將琉璃器福建總代理交給了熊府的熊七,於是老熊隔段時間就派人往老家運去很多元寶形狀的“福建土特產”。
......以上種種不是鬧著玩的,現如今在朝堂中的所有人看來,熊文燦和曹川就是一體兩面,互相扶持,互相成就的政治盟友。
那句話怎麽說來著:“眾人皆可降曹,惟將軍不可降曹!”
同樣的道理,熊文燦現在和當時的孫權沒區別:誰都可以對曹川喊打喊殺, 唯獨早已緊密和曹川捆綁在一起的老熊不能說。
至於卜老爺提出的那種破壞了租佃地主的生產方式,在老熊看來就更是無稽之談。
封疆王朝的控制力是相當低的,不說那些關起門來做皇帝的周邊小國,即便是在明王朝內部,名為羈縻州,實則就是偏遠省份小王國的土司地區依舊比比皆是。
無論是周邊小國還是所謂的羈縻州,這些地區的社會形態都是千變萬化,倭國有天皇和大名,土司有奴隸娃子......那麽朝廷呢?朝廷只有乾瞪眼。
別說干涉了,現如今只要這些小王國不要鬧事,朝廷都會謝天謝地:八年前的奢安之亂,朝廷歷時三載,調集了西南各路大軍,花費了滔天的錢糧才將土司奢崇明父子剿滅。
只需一家邊疆土司起事,大明朝就已經是疲於奔命的架勢。那麽割據了兵馬難及的海外夷州,實力超過土司百倍的曹川,就算不用佃戶,隻用機關鐵器在自家的土地上種些“怪禾”,朝廷會因此而下旨剿滅曹川嗎?朝廷真要有本事管到夷州去,周邊的建奴和土司們還會反叛嗎?
所以在老熊看來,卜大醒同志是屬於純粹的沒事找事:如果那些耕田的鐵器在大明鋪陳開來,導致縉紳不滿的話,那時候倒還有些說頭。而現如今那些鐵器還在八竿子打不著的夷州,你卜大醒上竄下跳個什麽?儒教離了你明天就亡了?
“真真是無病呻吟!”熊文燦獨自坐在花廳,緩緩飲完一盞清茶後,最終給卜大醒同志下了這樣一句斷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