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熊道所料,關於徐家那所莊子的試探,第一時間就被打了回來:派去華亭縣溝通的牙人連主家的面都沒見到,就被管事的一通冷嘲熱諷後,趕了出來。
熊道對這個結果有充分的思想準備。
徐階雖說是嘉靖朝的首輔,到現在已經死了四十年,然而徐家歷代簪纓,出仕之人眾多,是真正的頂級縉紳家族——人家不強買你的地就不錯了,你還想去虎口拔牙......所以某些人碰釘子很正常。
徐階之弟徐陟當年是官至南京刑部侍郎,其長子徐璠,官至太常寺卿,還有兩個次子都官至尚寶卿。
......沒有這樣一門顯赫的家室,徐家也不敢縱容子弟橫行鄉裡,大肆購置田產。當時徐家佔地多達二十四萬畝,子弟、家奴為非作歹,致使告他的狀紙堆積如山,最終引出了海瑞。
雖說以上這些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徐家之後也收斂了一些,但是由於歷代都有人出仕,所以徐家依舊是超級大門檻。
徐階的長孫徐元春是萬歷二年進士,官至太常寺卿。
而到了眼下,徐階的重孫徐本高卻又發跡了。
早在天啟年間的時候,徐本高此人只是個錦衣衛千戶。然而此君發揮了世宦家族深厚的看政治風向的基本功:在大部分官員,包括袁崇煥之流都爭著給魏忠賢建生祠的時候,徐本高卻因為拒絕建祠而被奪職。
然後沒多久崇禎兄上台,魏公公倒台,徐本高一夜間就重新獲得起用,以反魏鬥士的形象被皇帝看中,連連升官,最後官至左軍都督府左都督......
所以說,對上這樣一門顯赫的頂級世家,熊道現在是老鼠拉龜,無從下口了。
......
首先,這之前熊道一直在使用的“驅虎吞狼”之計,在徐家這裡就完全不管用。
無論是他認識的那些士紳,還是縣衙的縣令,包括小吏余本德,現在都派不上用場。因為徐家可不是那些鄉下土財主,這個家族隨時可以讓士紳倒戈,縣令罷官,小吏丟命。
所以熊道真要和徐家搞事情的話,他之前依仗的那些文官勢力不但不會幫他,倒很可能會反過頭來對付他:一邊是樹大根深,同為一張天然關系網下的士紳階層,另一邊是招安巨寇的草民代言人......
這樣兩股本來就互相看不慣的勢力對上的話,縣太爺是打死也不會冒著得罪整個士紳階層,被扣上一頂“紳賊”帽子的後果去和熊道勾兌的,多少好處都不可能。事實上任何一個正常的明國官僚都不會在這種事上犯傻,熊道能爭取一個兩不相幫的局面就算是燒了高香了。
如此一來,熊道之前用的那些手段就有一大半失效了,包括借著余書辦的官皮去做事,現在定然是不可能的——縣令第一時間就會將余書辦免職,背後有徐家撐腰的話,余家連屁都不敢放。
在熊道剩下的手段裡,以往很犀利的經濟手段這下也不管用了。因為徐家的莊子裡就沒有小地主和富農這些中產,所有的農戶都是徐家的佃戶,地契全部掌握在徐家手裡......之前那種高價勾引對方內亂的手段也使不出來。
至於說高價從徐家手裡買地......對於徐家這種頂級縉紳來說,土地不光是財富的源泉,還代表著政治權利。
就和暴發戶非要買馬雲住的房子是一個道理,給多少錢是個夠?你就算拿再多的錢來,馬阿裡也不見得會賣吧?即便是人家答應賣了,那熊道這邊要付出多少的成本?一倍?三倍?五倍?
真要價格那麽高的話,
從今以後,熊道再也別想從周邊買地了,因為所有人都會把價格提起來:既然遇到凱子,不宰白不宰。......
發現所有明面上的手段都不好使之後,熊道就只能考慮挽起袖子自己動手,或者說,利用江南站的力量,來給徐家人上一些“手段”了。
然而當他細細想一遍後,發現還是不妥:無論什麽手段,最終都會導致不可控的結局。
徐家的主力人物在京城,華亭這邊是本家的一堆進士舉人在留守,眼下擋在碼頭區的莊子只是徐家遍布周邊的無數地塊之一。
換句話說,哪怕熊道派人去暗殺兩個,再將莊子燒了,或者把佃戶都趕走殺掉,土地還是拿不到手——徐家完全可以將地皮閑置起來,打死都不賣。
另外要考慮到的是,徐家可不是軟柿子。一旦讓對方察覺到某人在搞小動作,那麽熊道很可能就會面臨著一場牢獄之災——是的,就是傳說中的“拿我片子去一趟縣衙辦了姓熊的”這種最樸實無華的縉紳必備手段。
最簡單,最常見的,也就是最有效的。
這種拿著老爺片子去衙門告人、撈人、送人的戲碼幾千年來每天都在上演。然而這簡單的一張帖子背後,可是代表了整個的封建體制,想要破壞這種運作規律——英國人當年可是狠狠打了兩場鴉片戰爭,燒了圓明園後才做到的。
那麽熊道現在呢?他手頭既沒有艦隊,也沒有軍隊去燒崇禎家的園子。所以別看他一副氣勢如虹的樣子,其實他底氣相當不足:因為從法理上說,他現在依舊是草民一個。
對付草民,只需要老爺一張片子就狗了。所以只要徐家調動府縣衙門,簡單得派出幾個公差召熊道過堂,事情就會瞬間失控。
熊道肯定不會冒險去公堂,那裡是人家的地盤,鄧虎的例子殷鑒不遠。這時候就不好辦了:宰了那幾個公差?還是躲開?
躲避是沒效果的,因為來人可以在工地和宅院大肆抓捕其他人,所以到頭來還得見血......暴力抗法。然而這就等於是殺官造反,下一次來得可就是駐軍了。
最重要的是,這樣做的意義何在?他熊道來此是為了開港,不是為了練槍法之後跑路的。
......
熊道背著手站在江岸邊,眼望著波濤滾滾的江流,耳中傳來得卻是身後工地上號子聲。這聲音很響亮,民伕們中氣十足,即便是喧囂的浪潮也掩蓋不住。
轉過身看了看熱火朝天的工地,再扭頭看了看西邊那處隱約還有人耕作的田地,熊道不由得歎了口氣:既然推演不出什麽好結果,那還是老老實實認栽吧。自己現在這點青銅級別的實力,就別逞英雄去硬剛王者了。到頭來連累了整個開港大業,那公私方面自個的損失可就大了。
想通了這一點後,熊道也不再矯情,當即開始了一系列的調整。
首先他找到馮冠傑,然後明確告訴他:拿取西邊地塊的行動將會暫停,所以馮冠傑現在最好就開始修改規劃,在自家的土地上安排碼頭位置。
接下來熊道回了宅子。
在後院的密室裡,他緩緩踱著步,一旁的發報員在屏息靜氣地等著他說出電文。
“鑒於我部實力和影響力俱不滿足條件......”
“暫時放棄和徐氏並其余縉紳接觸......”
“請求總部做出戰略性支援,並調派熟悉紳情之有力人士來我處聽用......”
講完這份長長的電報後,熊道還是無奈搖了搖頭:盡管客觀上就是敵軍太強的原因,但是無論如何,承認自家這邊搞不定,需要後方大量支援的話語,都不是那麽容易講出口的。
發完這份電報後,這幾個月一直在嘉定縣搞風搞雨的熊某人,貌似一夜間就沉寂了下去——所有的征地項目都暫停了下來,港口區也不再試圖擴張,大批的建築工人開始專心消化已有地盤。
總之,中場休息的時候到了。
......
左保六蹲在村外的河埠頭旁,一邊狠狠抽著手裡的竹煙杆,一邊用發紅的雙眼盯著漸漸遠去的木船,仿佛那船上拉著他的相好一般。
然而對於半輩子都在桑園做事的左保六來說,那船上拉的還真就是他的相好:那是最後一批被打包運走的桑樹。
直到看不見船身之後,左保六才緩緩站起身,滿臉陰沉地最後咂了兩口煙杆,然後在一旁的樹乾上磕了磕煙鍋。收拾好東西後,他慢吞吞地佝著腰,背著手,往租棧走去。
這一個多月以來,左保六和其余幾個工人在威逼下,起早貪黑,終於在今天將桑園裡的所有桑樹都搬上了船。
就在他們前腳挖走桑樹的同時,村裡那些留下來的農人也不停用一種精巧的小推車運來了泥土。
這些泥土都是村裡平田整地,排挖灌渠時收集來的——有太多的田埂道被鏟平了,現在的左家村,遍地都是整整齊齊,左保六從未見過的大田。
被小車運來的泥土統統都填進了桑樹坑裡。左保六知道,過不了多久,這片沒有桑樹的桑園也會被翻地灌水,然後種上那些奇怪的作物......
這些被新東家用船載來的作物有好幾種,左保六唯一認識的就是紅薯,其余叫做馬鈴薯和玉米的,他之前從未見過。
然而這些都不是左保六關注的重點:他的心思始終在桑園上。然而沒有人在乎他想什麽,最終,桑園會和其余土地連在一起,再也沒有之前的痕跡。
這讓左保六悲痛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