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凡將鐵尺在指間旋轉數圈後,收入懷中。先去餛燉鋪子把爐火熄滅,再返身走到李老兒鋪子前,伸出手掌,道:
“李老爹,承蒙老人家照顧李素母女。無以回報,這錠金子請收下……”
李老兒趕快推辭,連稱使不得。
楚凡卻不由分說,把金子往他桌上一擱,笑道:
“老爹不收,就是看不起我楚某人了……其實,金子裡有一半是李素的鋪子租金,你不收可不行。從今天起餛燉鋪子歇業,她就要跟我走了。嗯,那個,也不是跟我走。那個……是到我大哥石猛石大捕頭家幫廚。今後倘若從雲夢來了李素的親戚,你就告訴從判官廟右拐,去往烏衣巷最後一家尋找。不對,最後一家是我妹妹楚靈的,倒數第二家才是……”
楚凡越講,越感覺自己解釋不清,乾脆撂下金錁子轉身就走。
李老兒伸手欲喚,又停下了。
旁邊人直勾勾望著那錠金子,羨慕不已。
有婦人小聲咕噥:“我飯菜做得也好……只要楚公子肯讓我去,情願不要錢……”
噗嗤,旁邊有人調笑道:
“婦人三十豆腐渣,你就照照鏡子省省吧。人家李素才二十,生得那般好顏色,又知書達理,識文斷字……”
有人接話道:
“俺家閨女才十五,做得一手好女紅,模樣也俊俏。今日回去,就叫她下廚,讀書……”
哈哈哈,大夥全笑起來。
一位老者咳嗽兩聲,道:
“休要胡言亂語,事情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方才小老兒在菜市,親口聽楚白役講,李素的父親雲夢祭酒是他的授業恩師,想幫襯一二……”
這話一出,底下頓時亂成一鍋粥。
“我說他倆只見了幾面,怎就眉來眼去,原來早有宿緣的呀……”
“說不定當年牆頭馬上,郎情妾意,被棒打鴛鴦……”
“既然認識,為何早先裝作不認識?幹嘛不直接把人接走?”
“哎呀,你動一動豬腦子……在雲夢時李素是千金小姐,足不出戶。若無媒妁之言,一個父親的門下弟子,讀書之人,怎生認識?定是楚公子仰慕日久,到了陽武後這幾天裡才知道她落難……你說直接把人接走,無名無份的,豈不是成了山賊搶親?須要等安頓下來後,再慢慢計議……”
……
雖然議論聲音壓得極低,卻悉數飄進某人耳朵。
剛剛大殺四方,威風凜凜的楚神棍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大部分圍觀者跟隨捕快去菜市場看熱鬧,還有小半卻留下來等著李素與楚凡碰面。八卦之火熊熊燃燒,總感覺事情沒完。
這時,通往城裡的道路口湧出一大群提簍挎籃婦人。但最前面卻是六個年輕周正的白役,開路,壓陣,指揮著十幾個挑夫。
那些挑夫到了餛燉鋪子前,二話不說先搬開楚凡擱在街心的桌子板凳,然後殷勤掃地,用黃土仔細掩蓋住血跡。
六個白役吆喝著把滿大街亂竄的狗趕跑,那些遲到的買菜婦人也不著急趕往菜市了,立在各家店鋪的屋簷下呆呆地看。
圍觀者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無不嘖嘖稱奇。
不到一盞茶工夫,餛燉鋪子前的街道被弄得清清爽爽,乾乾淨淨。
挑夫們分成兩組,一組順著來時路繼續清掃,另外一組則跟在後面撒土鋪路。兩組人忙得不亦樂乎,一直延伸到判官廟的拐彎處。
這時候從拐彎處又過來四名提桶者,
一邊走一邊舀水潑灑。 黃土鋪路,清水淨街!
乖乖,不得了!
這不是尋常人出行的節奏。
連郡守大人、縣令老爺都不敢享受這等尊榮,難道是厲侯駕臨?
三年前厲侯來陽武,縣城裡提前半天以黃土鋪路,清水淨街。旌旗依仗鋪天蓋地,排場之大,令小小縣城的鄉巴佬瞠目結舌,到如今還津津樂道。
這又是什麽人要來了?
來到一個汙七八糟的坊市幹嘛?
難道擺出偌大排場,就為買一棵小白菜?
六名白役開始維護秩序,彈壓推搡者。人們擠成一堆,像鵝一樣伸長了頸子,踮起了腳尖眺望。
來了,來了……眼尖的好事者開始胡亂叫嚷。
只見兩頭油光烏黑的水牛,拉著一輛偏幔大車從判官廟那邊路口緩緩拐過來。
噓……圍觀者大失所望。
看來不是什麽貴人。
沒有前驅依仗,車子樣式也太普通,連城外大鄉紳都要比這奢華。
最靠近路口那一端的人群嘰嘰喳喳議論起來。
“莫不是小老兒眼花了……趕車的好像是雲升車馬行夥計……”
“可不是嘛,這車指定是租的。平日裡也就往鄉下送送客,走不了太遠路途,我還坐過。”
“送客怎不走官道?反繞來坊市了。”
“穿過坊市抵達城牆根下,再轉向北門,也可以出城……不過,這不是繞遠了嗎?道路也擁擠得很。”
“此事必有蹊蹺……”
那牛車的前面有青布帷幕,上面有卷席蓬頂,後面卻是敞開的。
隨著兩頭牛不緊不慢前行,車後的圍觀者又議論起來。
“快看,車裡面抱琵琶的美貌女子,可不就是蘭桂樂坊的杜秋娘?聽聞她原來紅極青雲郡城,一曲清歌動厲侯,舞罷曾教善才服。可惜過了花信,年長色衰才輾轉到咱們陽武。那也是蘭桂樂坊頭牌,沒幾十兩銀子是請不出場的。”
“嘖嘖,你認得她?”
“我當然認得她,只是她不認得我。”
“車裡面還坐著好些樂工,箏、琴、笙、簫件件俱全,看樣子是要去鄉下給某家老太爺祝壽。”
“不對,不對。哪家老太爺能讓白役開道,黃土鋪路,清水淨街?再說,只是一個樂坊班子路過而已,整出偌大排場豈不是拋媚眼給瞎子看,有必要嗎?”
“言之有理,此事必有蹊蹺……”
牛車行駛過餛燉鋪子兩丈遠後停下。
眾人拿穩樂器,並不下車。
杜秋娘的纖纖玉指往琵琶上一拂。
錚錚錚的清音發出,仿佛明月朗照,大江波光粼粼,江畔陸洲鮮花盛開。
隨後箏、琴之音加入,歡快活潑,卻不喧賓奪主,如青衣珠翠,不遠不近跟隨著佳人在林間月下徘徊……
碰鈴清脆的叮當聲隔許久響起一二下,繼而笙鳴,悠遠的洞簫如輕風掠過雲天深處。
仿佛鏡面似的江水托著一葉小舟,童子歡喜雀躍,書生卻寂寥地獨立船首,遙望佳人芳蹤杳杳,心馳神移。歎息了一陣後,又去看那白雲、江月、花林……
坊市這邊的動靜鬧得太大,時間又久,引來了不少人看熱鬧。
人群中夾雜了幾位士子模樣的,其中一個貌似精通音律者突然驚歎:
“這,這是《春江花月夜》,才從唐國流傳出來……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言畢閉上眼睛,踏著曲子節拍搖頭晃腦吟哦: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邊上的人都是一些販夫走卒,平日裡頂多鑼鼓喧天,哪裡聽過這樣清雅的曲調?一個個靜立不動,如癡如醉。
噠噠噠……
兩匹雪白大馬拉著一輛油壁小車行了過來。
趕車的大漢豹眼虯髯,皂衣革帶懸腰刀,目不斜視。
兩旁驚呼聲此起彼伏。
快看,這不是石猛石大捕頭嗎,怎麽親自趕車馬?
那輛車頗為小巧,前後皆用錦緞帷幕垂下。車壁雕飾精美,發出潤澤光芒,隱隱有香氣散發出來。
竟是一輛油壁香車。
然而,最先吸引人之處不是馬車,也不是駕車的石猛,而是行走在車前車後的四名妙齡少女。她四人服飾華麗,左臂挎著一個花籃,右手將花瓣漫天拋灑。
鮮花鋪路?
乖乖,乖乖……不得了!
圍觀者們像木偶一樣看傻了眼。
入秋後百花凋零,盛開的只有菊花、桂花、月季、海棠寥寥幾種。花市裡的花很貴,一朵恐怕就要一文錢。
這拋灑的,不是花瓣,是赤裸裸的銀子。
拋銀子也不稀奇。
關鍵是這時代的人只聽說過天女散花神話,根本沒在現實生活中見過這麽浪漫的調調。
油壁香車在餛燉鋪子前停下。
兩名白役抬著一卷紅綢的兩端,將它從車後鋪到了鋪子裡。
乖乖,乖乖,乖乖……不得了!
先黃土鋪地,清水淨街。然後一曲《春江花月夜》動人心弦,接著又是天女散花,紅綢墊足……一波接一波的強烈刺激令人如墮夢幻,喘不過氣。
到了這個時候,連傻瓜都知道油壁香車是來接李素母女的。
石猛娘子從車裡走出,拎著一個小包袱進了鋪子。
眾人還以為換衣梳妝什麽的要等好久,卻不知僅僅過了半盞茶工夫,石猛娘子就陪伴一位牽孩子的女子出現在鋪子門口。
然而,她自己卻恭敬地拖後了半個身位。哪裡像一個接廚娘的主子,分明是一個前來陪侍的婦婢。
那孩子粉雕玉琢,猶如瓷娃娃一般。
那女子雲鬢高聳,環佩叮當,面如春花,豔光四射。
這,這,這……還是那個忍氣吞聲賣餛燉,低眉順眼陪小心的李素, 和她那個拖油瓶盈盈小姑娘嗎?
眾人被震撼得腦袋瓜麻木了,還沒有回過神,真正令他們永生不忘,影響了這片大地千百年的奇跡出現了。
就在李素的腳踏上紅綢時,琵琶、琴、簫、箏……一起奏響,節奏明快,曲調祥和。
正午猛烈的陽光驟然黯淡,空氣中芬芳撲鼻。
眾人抬起頭,只見漫天花雨。
花瓣紛紛揚揚,打著旋兒,雪花一般飄落,似要遮蓋住人世間所有汙穢。
亦真亦幻,唯美絕倫。
在這般神跡面前,連心靈都似乎被淨化,集體靜默。
麗人駐足,仰面,晶瑩的淚珠沁出了眼角。
至此,今天這場以鐵血暴烈開局,以華麗柔情收官的宏大戲劇,徐徐落下帷幕。
而此刻,男主角兼總導演楚大神棍正躲在餛燉鋪子後,汗水摔八瓣,賣力地把一個個裝滿花瓣的紙包擲入數百米高空。
音樂聲遮蓋了尖銳的破空聲,飄揚的花瓣攪散掩飾了空氣中白色湍流軌跡。
天衣無縫,堪稱完美!
……
油壁香車遠去了。
男人們目瞪口呆,女人們哭得稀裡嘩啦。
有人感慨道:“這哪裡是接廚娘呀,分明是接新娘!”
一語成讖。
以後的新娘子出嫁,漸漸形成了擲花風俗。
倘若冬日無花,便把紅紙彩帶剪成了一捧捧碎片投擲新人,也仿佛擲花,圖一個吉祥喜慶。
只是,再也沒有誰能夠像李素那樣。油壁香車前,天空真正降落下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