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後不過片刻的功夫,待到宴廳中眾人坐定,諸菜齊備,今日的曲江春宴便算是正式開始了。
帝席上,李隆基看著廳中濟濟一堂的群臣,看著富麗堂皇的望月樓,心中頓時升起一股自得與驕傲。
他舉頭環顧了一圈,舉起酒樽,對廳中的眾人高聲道:“自朕登基以來,掃除柯弊,大唐國運日漸昌盛。於內,治下百姓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各州郡府縣倉廩豐實,邑室尤多。於外,威服西域,遠鎮吐蕃,引四夷賓服,萬邦來朝。此間種種,多賴諸卿輔弼,群臣用命。此次春宴乃是貴妃一手操持,今日朕借接貴妃之酒,與眾卿滿飲此杯,望眾卿再續新功,共開盛世。”
眾臣齊齊舉起酒樽,附和道:“願追隨陛下再續新功,共開盛世。”
言罷,君臣一飲而盡。
今日宴中所用乃是西域進貢的高昌葡萄酒,酒度不高,微帶甘甜,還有著一股淡淡的葡萄清香,與李瑁往日在府中所飲並無二致。
待到酒過三巡,坐上上首的楊玉瑤輕輕拍了拍手,廳中奏樂漸變,十多名身著彩裙的舞者從廳門蹁躚而入,躍入眾人眼前。
廳中所舞,正是宮廷宴樂“承天樂”。
廳中舞者、樂者皆出自梨園,技藝精湛,遠非尋常舞者可以比擬,但李瑁卻依舊提不起半點興趣。
李瑁的王妃楊玉環便是樂舞大家,當世能與她比肩者都無幾人。李瑁在王府中看慣了楊玉環的樂舞,無論是身段還是姿態都是當世無雙,哪還將這些看在眼中?李瑁不過看了幾眼,便興趣缺缺了。
江采萍心思細膩,很快便察覺到了李瑁的變化,輕聲問道:“殿下不喜這些歌舞嗎?”
李瑁搖了搖頭,回道:“倒也不是不喜,只是看來看去都是如此,有些乏了。”
江采萍看著李瑁興致不足的模樣,心中莫名一動,竟鬼使神差地開口道:“奴婢少時於家中無聊,曾學擬空中鴻雁之姿作驚鴻舞,雖不入大家之眼,卻也頗有幾分意趣,殿下若是有意,奴婢改日舞於你看。”
江采萍之語不過脫口而出,並未深思,話音方落,自己便立覺不妥。
自己是女子,怎能主動邀約男子,這麽難免顯得輕浮。而且李瑁貴為親王,什麽樣的舞姿沒有見過,她自己編排的驚鴻舞怎麽能入他的眼?
想到這裡,江采萍頓覺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就在江采萍自覺難堪的時候,李瑁卻突然笑了出來,臉上露出了期待的神情。
李瑁這才想起,其實江采萍也是當世舞樂名家,她所創的驚鴻舞甚至一度得唐玄宗讚美,被稱作:“吹白玉笛,作《驚鴻舞》,一座光輝。”
“墜耳時流盼,修據欲溯空,唯愁提不住,飛去逐驚鴻。驚鴻舞取自飛鴻,想必輕盈柔美至極,本王若有機會,自當一觀。”李瑁看著江采萍羞怯的模樣,心頭一陣激蕩,緩緩點頭笑道。
江采萍早知玉郎殿下才情非凡,沒想到他光憑驚鴻二字便能出口成詩。江采萍從李瑁的話中聽出了李瑁對驚鴻舞的興趣,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江采萍又取過了李瑁地酒樽,為他慢慢地倒上了一杯,小聲道:“其實現在殿下也不必覺得乏味,貴妃娘娘除了這尋常的舞樂還準備了別的樂子。殿下可曾聽過公孫大娘?”
李瑁不假思索地回道:“公孫大娘舞姿動長安,乃當年劍器舞集大成者,她的名號我自是聽過了。莫非今日?”
江采萍點了點頭道:“此次公孫大娘恰巧路過長安,
便被貴妃娘娘請到了園中,本次春宴壓軸的樂舞,便該是公孫大娘的劍器舞:西河劍器了。” 李瑁平日裡雍容大氣的宮廷舞樂見的多了,這氣勢磅礴的劍器舞倒還未曾見過。想到稍後便能見到那個名傳後世的劍器舞始祖公孫大娘,李瑁心中不自覺地便多了幾分期待。
公孫大娘成名頗早,開元中期便已闖下不小的聲名,在李瑁的估算中,公孫大娘成名十余載,至少也該是個徐娘半老的中年女子了。
可當廳中配樂乍響,公孫大娘身著舞衣,手持長劍,緩緩踏步而入時,李瑁這才發現,原來自己著實錯了。公孫大娘的樣子哪是什麽半老女子,分明是個花信年華的年輕美婦。
公孫大娘眉色青翠,雙唇絳紅,雙眸明亮清澈,臉上透著一股成熟與英氣,看上去不過三十二三的年紀。
李瑁頓時對這個一舞劍器動四方的傳奇女子產生了極大的好奇,一臉正色地看向場中。
只聽得廳中一陣箏聲響起,如裂衣帛,公孫大娘手腕一翻,隨著箏鼓之聲緩緩起舞。
公孫大娘舞姿激揚豪放,如雷霆萬鈞,令人屏息,舉手間便奪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劍光璀璨,如后羿射日,身姿矯健,如駕龍翱翔。起舞間,陣陣劍勢如大海磅礴,浪勢滔天,波濤連綿不絕。
李瑁的面色和心跳也隨著公孫大娘的劍舞上下起伏,久久難安。
難以想象,這樣一個窈窕女子,舉手投足間竟有這般渾厚的威勢,李瑁的內心也隨著洶湧澎湃。
“好!好一個一劍動四方的公孫大娘。 ”
過了片刻,待到公孫大娘江海凝光般收住劍勢,李瑁心中激蕩,竟不自覺地高聲呼喝了出來。
李瑁呼聲頗大,聲音又清亮,在安靜的宴廳中顯得尤為矚目,一瞬間,就連帝席上的李隆基和楊玉瑤也被他的呼聲吸引了過去。就連公孫大娘也驚訝的看著李瑁。
李瑁呼聲方落,便發現了廳中眾人都齊齊地看著自己,心中大覺尷尬,這才想起來了自己方才的失態。
原來公孫大娘時下聲明雖大,但地位卻不高,在這些高官權貴的眼中,她不過是個供人娛樂的樂舞伶人罷了,心中縱然對她的劍舞再為喜愛,也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失了儀態,高聲讚揚。
李瑁面色尷尬,羞赧地笑了笑,連忙起身出列,站在公孫大娘的身旁,對上首的李隆基和楊玉瑤欠身道:“兒臣一時欣喜,失了儀態,還請父皇恕罪。”
君前失儀,這種罪責可大可小,面對的處罰也大不相同。不過以李瑁的身份及處境,他方才的失儀想必不會往大了說。
果然,李隆基玩笑似地指了指李瑁,搖頭笑了笑道:“瑁兒,今日的春宴是貴妃一手操持的,你方才的一番胡鬧恕不恕罪朕說了不算,你需得問過貴妃。”
李隆基片語間就將李瑁的失儀定義為一時胡鬧,又將處罰的權力交給了與李瑁一向親善的楊玉瑤,想來是不打算深究的。
楊玉瑤千嬌百媚地掩嘴一笑,若有所思地看著李瑁,想了想,這才開口道:“壽王殿下君前失儀,若是不罰豈能服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