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被臨時改造成“難民營”的迎恩寺裡,往常這個時辰,各個殿裡早就沒人了,此刻卻擠滿了百姓。有家室的難民被分到用木板隔開的小房間裡,在逃難路上沒了親人的混擠在殿裡。
後山僧舍,原本是修建給過路的僧侶,借住的香客住宿用的,隻是這迎恩寺不比尋常寺院,誰來這裡借住,還沒上山就被寺裡僧人打了出去,所以這些廂房全都空著。
這次旱災引起的逃難,路上不知道死了多少人,許多孩子在路上失去了雙親,只靠著求生的本能隨著人流來到了大城洛陽。沈慕鴻將這些挑選出來,在條件稍好的後山廂房安置。
二更時分,冷月高懸,迎恩寺後山廂房幾個瘦小的身影,從各個門裡約好了一般摸了出來。
屋舍後的一角,幾個少年湊在一塊,為首的也不過十一二歲,瘦直的身板上披著不知道從哪淘換的衣服,大小極不合身,套在身上像是個麻布袋裡套了根竹竿,被他用一條破長布條,系在腰上。
少年伸手數了數人頭“一、二,加上我三個,好都到齊了。”
三人中間的少年攢著雙手,放在嘴邊,胖乎乎的小臉一臉稚嫩,一邊呵氣取暖一邊說道:“阿醜,咱們一共就三個,為啥你每次還要數一數。”
瘦竹竿一臉酷酷的表情,並不理他。
靠在牆角的一個小孩,才七八歲年紀,髒兮兮的臉上掛著鼻涕,單薄的衣服在夜裡起不了多大作用,顫抖著聲音問:“阿醜,我們真要去報仇麽?那些大和尚人又多,每個都比我們高大,昨天打我的大和尚,拳頭比我腦殼還要大呢。”
名叫阿醜的領頭的少年,眉頭一皺呵斥道:“有仇不報,還是男子漢麽?咱們兄弟三個被那些禿驢無故打了一頓,我是咽不下這口鳥氣,不報仇我吃飯吃不香,睡覺不踏實,阿呆,你要是怕了,你就回去。”
小胖聽了抬起頭,摸了摸阿呆枯黃的頭髮,說道:“阿呆,阿醜說得對,別人欺負了我們,我們不報仇,以後他們就更加欺負我們,知道了麽?”
年紀最小被叫做阿呆的孩子點了點頭。小胖接著說:“不過阿醜,你說你吃飯不香,我今天還看見你領了粥,連碗都舔了三遍。”
阿醜臉一紅,怒道:“小南你少廢話,跟我來。”
三人在樹下,扒開一堆樹葉,最小的阿呆拎著跟木棍,兩個稍大點的一人手裡一個盛滿冷水的小木桶,向和尚們住的僧舍走去。
他們三個都是孤兒,饑餓已經使逃難的人們失去了同情心,自顧不暇的百姓沒人接濟他們,三個孤兒隻能抱堆取暖,一路上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
好不容易熬到了洛陽城,天可憐見,碰到了朱由松安置在迎恩寺。少年的天性就是愛玩,野慣了的三人被安排讀書認字,一起逃了出來,在寺裡亂逛到和尚們的僧舍,誰知道,幾個和尚一言不發就把他們打了出來。
氣不過的三人,報仇不過夜,約好了今晚撬開和尚們窗戶,趁他們熟睡之際,潑上兩桶冰水。
本來這麽大的孩童,絕難有這麽強的報復心和膽量,但是這三隻,除了最小的阿呆今年剛沒了雙親,其他兩個都是從小就是孤兒,天生地養,性格有些乖僻。
和尚們的僧舍和廂房所隔不遠,三人一路摸到屋後,阿醜使了木棍撬開窗戶,阿呆騎在小胖子阿南的脖子上,拎著小桶準備澆水。借著皎潔的月光。阿呆發現僧舍裡空空如也,緊靠窗邊的床上一個人都沒有。
“不對啊,這些大和尚都不見了。”
“你別是不敢了,騙我,讓我看看。”阿醜翹起腳扒著窗戶探進頭來,發現真的沒有。
“這些禿驢大晚上不睡覺,幹什麽去了?”
三個小孩初生牛犢不怕虎,狀著膽子爬進僧舍裡,準備一探究竟。
“哎吆。”
“胖子,你怎麽了?”
“我腳掉進坑裡了,這些該死的禿驢,在屋裡挖坑陷害老子。”
“不對,不是坑啊,你看這還有梯子,這不會是禿驢們挖的地道吧?”
阿醜把小胖子阿南拉出來,往地上一瞧,一個豎著的梯子通著下面,阿醜趴下身子伸進頭去,看到地道裡隱隱有幾點燈光透出,十分駭人。
“幾個禿驢在房裡挖這麽個地道做什麽?”
“進去瞧一瞧不就知道了?阿醜,你該不會不敢吧?”小胖子阿南最大的樂趣,就是跟阿醜抬杠。
“你這頭小肥豬都敢,我有什麽不敢的,阿呆,你在上面守著,有動靜你就先跑。”
阿呆望著黑漆漆的洞口,本來就十分害怕,連忙點頭:“我在上面給你們望風。”
兩人從洞口順著梯子到底,是一條長長甬道,道裡隔著十幾米有一隻點亮的火把。走到盡頭是一間房間,門上一條條的小縫,是為了在地下通風透氣,使人不至於憋悶。
阿醜和小南順著門縫往裡看,只見一個粉雕玉琢的小蘿莉,被反綁著雙手,吊在半人高的床梁上。晶瑩剔透的小腳丫將將著床。黑漆漆閃著光的瞳孔睜到最大,表情猙獰,像是一隻凶狠的小獸。
白天欺負他們的禿驢,此刻都圍在小蘿莉身邊,或淫笑,或威脅。
“隻要你乖乖的聽話,就把你放下來,想吃什麽有什麽,想玩什麽有什麽,怎麽樣?”一個滿臉橫肉的胖大和尚努力扮出和善的笑臉,用手摸過小女孩臉頰。誰知道事與願違,他滿臉的肥肉一擠,更加可怖。
在外面偷看的阿醜和小南自覺膽大,都被這場景嚇得目瞪口呆。
被吊著的小女孩,手腕上用的是兔皮做成的手銬,防止留下傷痕,一句話都不說,等到胖和尚手摸她臉頰的時候,瞅準機會,一口咬上。
胖和尚大罵一聲,就要動手。旁邊的和尚連忙攔住他,說:“你瘋了?你把她打壞了,留下傷痕,過幾天王爺不揭了你的皮?”
胖和尚想到弄壞了王爺的玩物,惹惱了王爺的下場,登時放下手來,狠狠地走到一邊,啐道:“這女娃性子這麽野,再過一兩天,王府吳承奉就該來取貨了,讓我們怎麽交代?”
阿醜看到這詭異的一幕,跟小南對視一眼。再不敢在這裡久待,轉身順著甬道爬了出去。
守在洞口的阿呆獨自在上面十分害怕,見了兩人大喜:“怎麽樣?下面有什麽?”
阿醜小南沉著臉,都不說話,拉著阿呆從窗戶爬出去就往廂房趕去。
“你們怎麽了?你們在下面看到了什麽啊?快告訴我啊。”
一路上,好奇寶寶阿呆問個不停,兩個哥哥越是不說話,他就越是好奇。走到半路。阿醜突然停住腳步,阿呆和小南詫異地望著他。
“我覺得我們應該救她。”
“可我們怎麽救啊?”
“你們在說什麽啊?”
阿醜突然想起了那個天天帶著好多人的沈先生,大家都說他是好人,而且他身邊有那麽帶武器的士兵,肯定能對付那些禿驢。
“我們去找沈先生幫忙。”說話的卻是小胖子小南,他跟阿醜想到一塊去了。
兩個人把阿呆帶回廂房, 他們不想讓阿呆知道,直覺告訴他們,知道這件事可能會有危險。
後山有一間獨門獨院的廂房,被朱由松特意批給沈慕鴻,快三更了,沈慕鴻白天忙碌了一天,沒時間照看孩子,執著燈看了看熟睡的一雙兒女,緊了緊被子,走到自己床邊剛要歇息,突然聽到敲門聲。
打開門發現是兩個少年,沈慕鴻忙把他們接進屋內,納罕地問道:“這麽晚了你們不睡覺有什麽事?”
兩個人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的把話說完,這兩個孩子本是很聰明的,記性又好,把對話場景描述了個八九不離十。沈慕鴻聽了手腳冰涼,一股寒氣從頭頂到腳底。早聽說福王在洛陽作威作福,魚肉百姓,沒想到竟有這種泯滅人性的惡行。
管!一定要管!可是自己的權利是來自福王世子,而世子的權利也無非來源於福王,他敢管麽?
沈慕鴻望著眼前的兩個少年,兩張髒兮兮的小臉凍得通紅,黑漆漆的眼睛沒有半點雜念。兩個孩童尚且知道路見不平,再想自己正在安睡的小女兒,做了決定。“世子啊世子,我就相信你一次,希望你別讓我失望”
安撫兩個少年回屋睡覺,叮囑他們不要告訴別人之後,沈慕鴻來到劉毅的住處,叫醒了劉毅。睡眼朦朧的劉毅聽道半夜三更要去王府找世子,定然不是小事,不敢怠慢,取了披風,與沈慕鴻一人一馬,往王府趕去。
皎皎孤月,颯颯寒風,疾行的馬蹄敲打著冰冷的地面,馬蹄聲鏗鏗鏘鏘。人間若有不平事,縱酒揮刀斬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