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趙顯的理解是有問題的。
對於謝家來說,讀書明理才是最重要的,身而為人,立言立功立德才是謝家人追求的東西,至於經商,只是養活謝家數千口子的手段而已,並不被謝家人看在眼裡。
哪怕是掌控謝家上下所有生意的庶子謝呈本人,也覺得自己做的只是一些“雜事”。
這是一個時代的思想觀念問題,絕不是三言兩語能夠扭轉的。
比如說謝建謝康兩兄弟,就都是純粹的讀書人,他們一輩子也沒有接觸過商業這種“醃攢”事情,哪怕謝家的布行遍布江南,在謝家的讀書人眼裡,也只能是末流事情。
讀書才是正經。
不過這一代家主謝建還算重視家裡的生意,把自己的長庶子派去打理生意,算是把這一塊牢牢的攥在了自己手裡。
幾個人在謝家頗為複雜的內府裡左右兜轉,走了大概半柱香工夫,才走到家主謝建的書房門口,謝建輕輕推開房間門,先把趙顯請了進去,隨即再邁步走了進去,他的大兒子謝呈走在最後面,輕輕帶上了門。
三個人在書房裡落座之後,頭髮已經帶著花白的謝建最先開口:“七郎的事情,你二表叔在信裡已經與我說了。”
說著他輕輕歎了口氣,有些埋怨的說道:“不是老夫嘮叨你,就算政事堂的那幾位宰相與文官群起而攻之,七郎你也不該這般輕而易舉的退出臨安朝堂。”
這位從未進入過朝堂的謝家家主皺眉道:“你這樣退縮,就會讓那幫人以為你軟弱好欺,將來就會更加得寸進尺,你現在退出臨安容易,以後再想進去,可就沒這麽容易了。”
趙顯心中有些詫異。
他此來謝家的目的,是為了跟謝家商量,如何應付朝廷即將對江南綢商的清理,怎麽這個表叔絲毫不擔心自家的買賣,反而對自己在朝堂的舉動很是關心?
不過,謝家對於他來說,是絕對的自己人,無論是謝康在朝的影響力,還是謝建在野的影響力,都是趙顯迫切需要的。
他要仰仗謝家的地方很多。
因此他只能微微一笑:“表叔放心,從臨安出來之前,我手裡就只有一個宗衛府,如今從臨安出來了,宗衛府仍舊還在小侄手上,小侄至多算是丟了一些面子,裡子是沒有丟的。”
“宗衛府不是久留之地。”
謝建皺眉道:“宗衛府雖然權柄極大,畢竟是個陰暗的衙門,不好登堂入室,你以後想要在朝堂上有大聲音,就必須從宗衛府裡跳出去。”
所謂“登堂入室”,是啟國朝堂一個特有的官場術語。
登堂,是指登政事堂。
入室,是指成康皇帝最為喜愛的那座凌虛閣。
能位列政事堂,經常出入凌虛閣的,才能算是在啟國朝堂有了自己的大聲音。
不過,趙顯並不怎麽想進那座政事堂,甚至連凌虛閣他也不是很愛去,他的價值觀跟這個時代的大多數人,都是不同的。
換句話說,如果他的生命不受到威脅,他懶得花心思跟別人去去爭權力,去鬥心眼。
不過,從目前來看,這種想法是不可能的,臨安城那些文官,不知為何就對他恨之入骨,啟國上下更是有一大批武將的身家性命,也系在了他的身上,由不得趙顯散漫下去。
想到這裡,他對著謝建一笑:“無礙的,謝康表叔不是步步高升,在臨安登堂入室了麽?”
“那是你征西楚的功勞。”
謝康臉色抽了抽,低哼道:“你在西楚立下了這麽大的功勞,即便你父親趙長恭也有些遜色,朝廷居然毫不封賞,隻換給了二郎一個政事堂的名額!”
謝康能在半年之內,從禮部侍郎直接登堂拜相,趙顯起到的作用功不可沒,這一點,謝建都看在眼裡。
否則,以山陰謝氏的底蘊,謝康做到禮部左侍郎代行尚書事也就做到頭了,最多在告老還鄉的時候,給他上一個尚書的虛銜,根本不可能像現在這般步步高升。
禮部尚書到入政事堂雖然只有一步之遙,但是這一步之遙,不知道難死了多少人!
“你二叔他這個宰相做的也沒有什麽意思,他給老夫寫信了,說另外四個宰相抱團做事,他在政事堂裡說不上半句話,進與不進沒有什麽區別。”
趙顯眯了眯眼睛,低聲道:“陳靜之這老貨,在政事堂掌權太久了,他一日不下台,別人在政事堂就只是個擺設而已。”
“罷了,不說他了。”
謝建歎了口氣,低聲道:“七郎你從臨安出來,一路在兩浙西路打轉,是有什麽事情要辦吧?”
趙顯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
“江南的織造局跟布商這幾年吃相太難看了,皇兄他讓我來看一看,順便給他送點銀子回臨安去。”
謝建愣了愣,隨即目光低沉:“陛下他……”
這位謝家家主也看了出來,陛下這是在給新皇鋪路了。
他想在死之前,盡量把路給鋪平了,讓所有的不安分因素都安分下來,好讓那位今年才九歲的太子趙壽,安安穩穩的繼位。
“沒有表叔你想的這般誇張,陛下他一時半會,身子還算好。”
趙顯笑了笑:“只是他見不得小侄閑下來,把小侄從臨安扔出來之後,馬上又安排了活兒,搞得小侄也是煩不勝煩。”
“對於這些商事,老夫向來不插手,都是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在管,你跟他商量商量,拿出個章程,把這件事解決了最好。”
說著他看向謝呈,威嚴道:“呈兒,七郎問你問題,你切不可隱瞞,好生商量事情。”
謝呈有些拘束的從椅子上起身,低聲道:“這幾年兒子花了不少心思幫著家裡打理雜事,江南各大布商的情況,兒子也大都清楚,七郎有什麽問題, 盡可以問。”
趙顯點了點頭,輕聲問道:“表兄,這幾年,謝家的布行,少走了不少稅吧?”
在這個沒有監督機構,沒有現代儀器的年代,想要偷稅漏稅實在是太簡單了,只要聰明一些,連帳面上都不會看出來有絲毫不對。
謝呈無奈點頭,低聲道:“沒有辦法,另外幾家綢商,都想著辦法逃稅,逃稅之後還要壓低綢布價格,愚兄如果不跟著做,謝家上下幾千口子就要餓肚子。”
“謝家跟織造局有生意嗎?”
“有的。”
謝呈很是坦率:“織造局的皇商生意,白家跟李家身後有宰相撐腰,佔了大頭,兩家大約佔去了七成左右,我們謝家大約兩成,肅州的張家一成。”
“一年多少匹布,多少匹綢?”
謝呈小心翼翼的看了看自己父親謝建一眼,謝建冷哼一聲:“不成器的東西,七郎親自到府上來了,難道還會害我們謝家不成?說,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謝呈打了個哆嗦,連忙低聲道:“隻謝家一家給織造局的,棉布一年十萬匹,綢布五萬匹到七萬匹……”
“嘶……”
趙顯倒吸了一口涼氣。
按照青衣衛傳來的消息,江南織造局每年織出的棉布應該是十五萬匹,綢布十萬匹。
而按照謝呈給出的數據來看,這個數據足足少了一半左右!
江南織造曹爽,膽子就這麽大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