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從來都沒有那麽多的傻子。
你從另一個世界穿越過來,都會或多或少在這個世界留下漣漪,更何況趙顯完全沒有他那位“前身”的記憶,因此他的破綻就更多了。
從前的那位肅王府七公子,工詩文,愛書畫,性子文弱,不為老肅王所喜,這一點從這篇自己偏秀麗的梅花詞就可以看得出來。
而現在的趙顯呢,他雖然性格也很溫和,但是與之前那位精致的趙七可以說完全是兩個人,這種分別不是簡單兩個字“失憶”可以掩蓋過去的。
趙顯也曾經思考過自己這個穿越者的身份有沒有可能暴露出去,但是他當時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自己的前身已經瘋癲了整整三年,家裡家徒四壁,按理說,已經整整三年了,該不會有人注意到之前的那位趙七該是什麽樣子,所以趙顯就沒有放在心上,安心了做起了自己的“世子殿下”。
可誰又能想到,自己的這位皇兄,居然一早就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份了?
趙顯咽了一口口水,澀聲道:“皇兄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注意到這些的?”
趙睿重新坐了下來,坐在趙顯對面的軟墊上,淡然回答:“去年你在江寧大破齊軍回京之時,朕就覺得你有些不大對勁,就讓人去肅州府仔細查了一遍,雖然沒有查到什麽大問題,但是總算有一些蛛絲馬跡。”
成康帝指了指桌子上的兩張紙,輕輕一笑:“朕也不瞞你,如果不是你造出雷震子,一舉全殲了北齊十萬人馬,朕當時都要以假冒宗室的罪名,把你拿進宗人府治罪了。”
趙顯額頭滲出冷汗,他翻身跪在地上,咬牙道:“皇兄,臣弟絕不是他人冒充的!”
“朕知道。”
趙睿閉上眼睛,低聲道:“在此之後,朕讓人在肅州府細細打探,整個顯慶街的人都說你那三年有些癡愚,幾乎每天都坐在王府門口發呆,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夠偷梁換柱。”
“後來,你那位家仆老黃進京的時候,朕也派人問過他,他說你雖然行為怪異,但是他這三年內跟你形影不離,你的的確確是肅王府第七子趙宗顯無疑。”
“朕就是好奇,這三年裡到底發生了什麽,讓你除了容貌未變之外,其余統統大變,與以前迥然不同。”
成康帝看著跪在地上的趙顯微微一笑,輕聲道:“你莫要緊張,坐著說話,朕沒有惡意。”
趙顯從地上爬了起來,坐回了矮桌旁邊,抓起桌子上的酒壺,給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他有種衝動,想把自己的來歷告訴這個行將就木的大啟皇帝,但是不知為何,話到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成康帝也端起酒壺,給自己斟了杯酒,皺眉飲了下去:“其實這個問題朕想問你許久了,只不過先前一直沒有太好的機會而已。”
“本來七郎你雖然行為怪異,但是為我大啟為趙家立下許多功勞,朕應當把這樁心事帶進陵寢裡才是可是朕現在快要死了,是在按捺不住好奇心,這才問了出來。”
“七郎如果有什麽為難之處,可以選擇不說。”
趙顯沉默不語。
過了許久,他才澀聲開口:“皇兄,實不相瞞……”
“在昏睡過去的三年裡,臣弟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見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之中…”
“在夢裡那個世界,臣弟也是從小長到大,在那裡蒙學,在那裡讀書,然後考學……”
趙顯這話說得其實不假,他來到大啟已經一年有余了,前世種種已經愈發模糊起來,變得不太真實。這種感覺就好像大啟才是現實世界,而自己的那個失敗的前世,只是一場長長的夢。
“哦?”
成康帝來了興趣,笑著問道:“七郎在夢裡還是個讀書人?難怪你一覺醒來能寫出那般不俗的詩詞出來。”
“不知七郎在夢裡,是什麽功名?”
趙顯苦笑:“名落孫山。”
前世的自己,隻上了個二本的大學,還選了個不靠譜的專業,換算到這個世界的科考制度,前世的自己可能連秀才都算不上。
至多算個童生?
趙睿微微搖頭:“看來我們趙家,確實出不了讀書人。”
“你繼續說。”
“夢裡的那個世界,大約比大啟晚了一千年,那個世界,花團錦簇…人人都有可以飯吃…”
比起後世來,前世發達的生產力帶來了大量的生產資料,最起碼在神州大地上已經可以保證基礎溫飽,這是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都做不到的。
哪怕是以富庶著稱的南啟,也只能保證餓肚子的人少一些。
這也是古代人數少的原因,同樣一片土地,後世可以養活十幾萬萬人,在古代的王朝基本不可能破億。
當然,這種情況在明末的時候得到了改變,因為那時來自外番的玉米跟紅薯以及大量適合旱地耕種的作物流入中國,這才導致了滿清後期人口多達四萬萬人。
“那裡有可以騰空而起的飛機……”
“還有可以奔馳萬裡的鐵皮車…”
“千裡傳音的傳音筒…”
“以及高達百丈的摩天大樓…”
趙顯語氣靡靡。
成康帝認真的聽著,偶爾也會問幾個問題,趙顯都如實回答。
兄弟二人一個問一個答,不一會兒就說到了深夜,趙睿聽的津津有味,他若有所思的問道:“那裡的皇帝,可還姓趙?”
趙顯愣了愣,低眉說道:“那裡…沒有皇帝了。”
“國不可一日無君,這天下豈能沒有皇帝?”趙睿微微皺眉。
趙顯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解釋後世的制度,只能微微歎了口氣:“皇兄……”
趙顯嘗試性的轉移話題:“臣弟的雷震子方子,便是從那……個世界學得。”
趙睿目光微沉。
趙顯前面的話,成康皇帝不過是當個故事來聽而已,並未放在心上,但是聽到這一句之後,他心裡才把趙顯的話當了真。
“當真……有這麽一個世界麽?”
趙睿說完這句話,覺得坐的太久,就想從坐墊上起身,他剛剛站起身子,隻覺得一股劇痛湧上的腦袋,成康帝一個趔趄,險些跌倒在地上。
趙顯嚇了一跳,連忙起身扶住了他,趙睿臉上的紅潤一瞬間變成慘白,他嘴唇微動:“扶…扶朕去軟榻上……”
一旁的大內官李懷也嚇壞了,跟趙顯一起吧趙睿扶到了軟榻上,成康帝半躺了下來,額頭上一股股冷汗低落,他緊咬牙關,過了片刻實在是忍耐不住,嘶聲道:“痛煞朕了……”
跟了趙睿幾十年的李懷聞言,身子一顫,險些流出淚來。
自家的主子從來都是一個堅忍的性子,不管是早年被趙長恭在朝堂上壓製,還是從成康十四年開始一次痛過一次的頭疼,趙睿都是緊咬牙關,一次痛也沒有喊過。
可這一次,連他都忍耐不住,痛呼出聲,足見疼痛到了什麽地步。
李懷從袖子裡取出一個小瓷瓶,從中倒出一粒參茸丸,顫聲道:“陛下,進藥吧……”
趙睿忍著劇痛,咬牙道:“朕……不吃了。”
這參茸丸固然可以續命,不過這種疼痛已經超出了趙睿的忍耐極限,成康帝不想再繼續受苦了,
一旁的趙顯搖了搖頭,知道趙睿已經是彌留之際了,他蹲伏下來,低聲道:“皇兄,要不要喚太子過來?”
“不……不用。”
成康皇帝平躺了下來,語氣已經含糊不清:“朕……不想讓太子看到朕……狼狽的樣子…”
“老七……你說你夢裡的後世,是真的……麽?”
趙顯眼睛一酸,點頭答道:“是真的……”
“那朕下輩子,也要生在那個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飯吃的年代……朕也不當皇帝了,也去做個書生,跟老七你一樣,也去……考試。”
趙顯再也忍耐不住,悲聲道:“大兄……!”
趙睿勉強睜開眼睛,嘴角輕輕扯出一抹弧度。
“如果朕沒有記錯,這是你第三次……喚朕為大兄…”
趙顯平日裡都是稱呼趙睿為皇兄,或者陛下,稱呼他為大兄的時候的確不多。
第一次是在從江寧回來,第二次是在函谷關城門樓上…
而現在,正好是第三次。
“我累了……”
成康帝閉起眼睛,喃喃囈語。
登極十六年來,這是他第一次沒有自稱為朕,而是自稱為“我”。
在這一刻,他不再是大啟的成康皇帝,只是簡簡單單的趙睿,
他很累了。
“老七…我交托給你的事,你盡力便好,不必像為兄這般…勉強自己…太…太辛苦了……”
說完這句話,趙睿終於閉上了眼睛。
趙顯跪伏在地,淚如雨下。
成康十六年四月初十夜,帝崩於大凰宮凌虛閣,享年三十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