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少陽退去之後,寢宮裡的宮人都被遣了出去,於是整個寢宮裡只剩下了項雲都一個人,這個剛剛五十多歲的西楚天子,頭髮已經全部白了,他愣愣的坐在自己的龍榻上,望著寢宮裡的空處發呆。
他是項雲都,十六歲登臨帝位,禦極三十五年,要知道西楚開國才百多年,他一個人,便代表了西楚近三成的歷史。
同時,他也是西楚開國以來,少有的開明皇帝,將西楚國力一度帶到了巔峰,畢竟名聞天下的玄甲軍雖然是項雲深帶出來的,但是西陳的封地卻是項雲都封給項雲深的。
可是現在,這個垂暮之年的天元皇帝,卻感覺到了一股無力感。
趙宗顯的出現,讓這位霸道一生的天元皇帝,吃了無數次的虧,現在,因為趙宗顯的關系,他居然要考慮把皇位傳給一個逆賊!
可是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畢竟項少陽說的話雖然難聽,但是卻是句句屬實,現在西楚,的確已經亡國不遠,哪怕南啟北進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北齊目前也淪陷了近半國土,這樣僵持下去,南啟將會愈來愈強,北齊遲早有一天會迎來覆滅的局面。
最讓項雲都趕到心悸的是,自己的那個大女婿,南啟的肅王趙宗顯,今年才二十七歲!
他還很年輕!
只要趙七在一天,南啟就一直會是現在這副要吃人的模樣,不會變成從前那隻溫順的綿羊。
項雲都可不會認為,就憑著項家跟趙七之間的姻親關系,南啟就不會對西楚動手,上升到政治層面上來說,姻親是最靠不住的關系,從來沒有哪個國家,是因為嫁女兒長久的!
項雲都正在發呆的時候,一個同樣滿頭銀發的老人,端著一個食盤,踱步走了進來,走到項雲都身邊之後,他輕輕把食盤放在項雲都身邊,聲音依舊溫淳:“陛下,您許久沒有吃東西了,老奴讓人弄了些清淡的,您進一些吧…”
項雲都這才回過神來,扭頭看了一眼這個陪了自己許多年的大太監,輕輕“哦”了一聲,然後把食盤上的米粥端在手裡,吃了一口之後,轉頭看向這個大太監:“畢甲,方才項少陽的話你都聽到了,你說朕該如何?”
畢甲搖了搖頭,輕聲道:“天家承遞,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老奴一介殘缺之人,焉能置喙…”
“讓你說,你便說。”
項雲都皺了皺眉頭,聲音沙啞:“這件事情,除了你之外,朕想不出還有誰能說。”
畢甲輕輕搖了搖頭,然後往寢殿旁邊的火爐裡放了一塊碳,低聲道:“少陽世子雖然姓項,也是陛下從子,但是他畢竟是陳王殿下之子,陛下如果傳位於他,老奴恐怕諸皇子都會有性命之憂。”
項少陽雖然做過西陳的國主,但是西陳並不為郢都朝廷所承認,因此在畢甲口中,項少陽仍舊還是西楚陳王府的世子而已。
項雲都聞言大皺眉頭。
這也是他如此猶豫的原因,按照道理來說,項少陽的血脈距離項家嫡系很近,如果項雲都無子,項少陽甚至是可以理所當然的繼承皇位的,可偏偏這位天元皇帝多子多孫,如果當真把皇位傳給這麽個外人,那麽撒手人寰之後,他項雲都所有的子嗣血緣,可能都會被項少陽給屠殺殆盡。
這種情況甚至都不是可能,而且必然。
因為只有項雲都的子孫死完,項少陽在法統上才是合法的皇帝,無論如何,皇權的合法性至高無上,哪怕是把項雲都放在項少陽的位置上,他恐怕也會這麽做。
項雲都深深皺眉,又低頭喝了一口粥:“這一點朕也想到了,
但是項少陽所說,的確是一個大問題,我大楚現在,迫切需要火器,否則以後無論怎麽打,都會像這一次伐夔州一樣,功敗垂成。”說到這裡,項雲都抬頭看向畢甲,聲音沙啞:“再這樣下去,項氏真有可能會族滅,朕之血嗣和項家血嗣相比,孰輕孰重……”
項雲都能夠說出這句話來,並不是因為他有多麽大公無私,而是因為他的血嗣也包括在項家血嗣裡面,一旦西楚亡國,他的血嗣也會跟著滅絕,如果能夠把他的血嗣從項家血嗣裡割裂出去,讓他二選一的話,項雲都絕對會毫不猶豫的選擇自己的血嗣。
人都是自私的。
畢甲低眉道:“陛下既然說到這裡,那容老奴說一句僭越的話……”
項雲都低頭喝粥,聲音有些含糊:“叫你說你就說,你個老東西跟了朕幾十年,眼見都快入土了,況且你又沒有子嗣,這個時候,你還害怕什麽?”
人無牽無掛,才會無所畏懼,誠如項雲都所說,畢甲早年孤苦,並沒有什麽親人,後來入了皇宮,所剩就只有自己一條性命,現在他年紀大了,自己這條性命眼見就要入土,這個時候,他已經孑然一身,沒有什麽事能夠讓他害怕了。
之所以他還在皇宮裡侍奉項雲都,大概是這些年的習慣使然了。
“陛下方才說項氏血嗣絕滅,依老奴看來卻也未必。”
畢甲低眉,聲音溫淳:“如果少陽世子承繼皇位, 那麽陛下在郢都的皇子皇孫,沒有一個能夠逃得性命,這幾乎是必然之事,但是哪怕我大楚亡國,大駙馬他打進郢都城來,大公主畢竟姓項,他們夫妻向來伉儷情深,大駙馬未必就會對陛下的血嗣下手。”
說到這裡,畢甲輕聲道:“況且,郢都乃是石頭城,四圍城牆都是青石磊砌,大駙馬真想要打進來,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項雲都一口喝乾淨手裡的米粥,放下碗筷之後,輕輕的瞥了一眼畢甲。
“直到現在,你還是向著項櫻那丫頭。”
畢甲跪在地上,低頭道:“陛下,老奴所說,盡為陛下所思所想,如陛下所說,老奴如今半截身子入土,身邊了無牽掛,若在這世上真有什麽羈絆,大概就是服侍陛下幾十年的主仆情分了。”
項雲都搖了搖頭,起身把畢甲拉了起來,向來霸道的天元皇帝,聲音罕見的溫柔了不少。
“你這老家夥,都一大把年紀了,還跪個什麽?”
畢甲恭謹起身,站立在項雲都身後。
天元皇帝此時心情好了不少,負手看向寢宮門口,輕聲道:“畢甲,你說趙七他到底是個什麽人?”
畢甲回答的毫不猶豫。
“大駙馬不是壞人。”
說到這裡,畢甲輕聲道:“陛下,一統天下絕不是什麽容易的事情,說不定傾大駙馬一生,也未必能夠完成,而南啟肅王府的世子,是陛下的外孫,以後等這位世子掌權,即便統一天下,也要叫您一聲外祖不是?”
“若是這位世子進了郢都城,這郢都城裡便都是他的親戚,他又能夠殺得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