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派別不喜歡墨家超規格招待,自然也有派別希望墨家超規格招待。
比如子思之儒分裂出的一支,倒也不完全是子思一派的學說,在墨家宣布將會從齊國撤軍、分配齊國民眾以土地之後,這一派立刻發表了個聲明。
“取之而齊,齊民悅,則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
並在有人批評墨家過於好戰的時候,主動說“《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於天下,武王恥之。此武王之好戰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墨家亦一怒而安齊之民,天下民惟恐墨家之不好戰也。”
這算是直接選擇了站隊,說攻打齊國,齊國的百姓都很高興,古代有這樣做的人啊,那就是周武王。墨家大軍攻打同樣強大的齊國,百姓簞食壺漿以迎王師,這正是文武之治啊!
又說,尚書說,天帝生萬民,也正是要讓萬民生活的更好,上帝愛民。周武王因為有人禍亂天下,於是發怒。現在墨家也發怒了,安定了齊國的萬民,民眾這正是唯恐墨家以後不這麽好戰了啊!
這一派儒生則直接歪到唯結果論去了,有人問他們,什麽才算是仁?他們回答說“若遇敵攻,鑿斯池也,築斯城也,與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此可稱仁政施矣”,也就是說,遇到戰爭,一個地方人挖好護城河、建築好城牆,民眾效死而不退,一直奮戰到底,那麽可以說這個地方就是實行過仁政了啊,不然的話為什麽民眾要效死呢?
他們這一派直接解決了儒生關於武王奪天下的合理性問題:如果武王不仁那麽他就奪不了天下,他奪取天下的結果,反證了他仁。
邏輯就是:天命存在,誰得天下就證明誰仁,誰是天命所歸。
這一派的儒生發表了這些個聲明之後,希望墨家能夠超規格接待,以確定他們在諸派中的正統地位,或者以黨外合作的方式,和墨家站在一起。
但是墨家還是拒絕了,因為墨家的道義已經開始朝著“歷史必然”和“歷史偶爾”的方向奔去,加上墨家號稱有“天志”,所以奪權的合法性主要是往道家的“道法自然”上靠,因而不需要儒家的仁和天命來作為奪權的合理性支持。
墨家選擇的第一盟友是道家,墨家有了自己的文化體系另起爐灶,也就不需要儒生來掌握神權,而且適根據前世的歷史經驗,一直相當警惕這部分儒生,因而也只是表面上有一些合作,拒絕了他們超規格接待的要求。
仁、德都是法道德。
墨家的法,本質上是法自然。
道法自然,是自然賦予了法的神聖性,扭曲解釋之後,自然法是奪權革命的最好法理。
法道德的話,誰來當教主、誰來編聖訓、誰來寫十戒?對哪個階層有利的道德?
再說一個講究“權衡利弊、求大舍小”的功利性很強的學派,和道德法真是天然的不相容。
道德只有對錯,沒有大錯小錯。叫喚的最響的人最道德,嫂子落水救不救這個問題都得先問問先生這合不合禮,這問題放在墨家問得挨兩個大嘴巴,兩邊根本尿不到一個壺裡。
因而這一次對於百家的接待,道家的規格是很高的,儒家的接待規格是很低的。
這一次百家爭辯主要也就是為了解決“墨道同盟”的問題,在世界觀和宇宙觀上確定天道、天志、永恆的運動、永恆的矛盾、永恆的力學準則的宇宙觀,從而徹底壓到其余派系,使之成為天下的主流之道。
雖說道家有些派系是我管好我自己就行別人愛怎怎地,但是在世界觀和宇宙觀上,修正之後的墨家和道家距離融合只差一步之遙了。不求你們一起利天下,但是大家可以合力確定咱們兩家都認可的宇宙觀和世界觀嘛。
道生一,一就是規則,宇宙形成那一刻形成的規則,不可撼動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
一生二,二就是矛盾,慣性的動與靜、受力與不受力、虛空和物質、光與影、物質與能量等等等等的區別,當然你們道家要是願意叫陰陽,那也不是不行。
二生三,三生萬物,便是在宇宙的客觀規律之下,各種矛盾、能量、物質、運動的碰撞組合產生了天下萬物。
道是可以知曉的,也是可以被人借用來利於自己的,這便是墨家所謂的天志。
包括物理學的道、化學的道、數學的道、地理學的道……這一切之外,還有人類社會的道,也是可以被理性認識並且依照人的意志去利用的。
只不過你們楚國道家講萬物自化,認為人間道也是一樣,什麽都不管,千萬年之後便可自化為合於人間道的社會,這是否認了人的主觀能動性、人依據自己的需求改造客觀世界、理性推論社會運行真理的能力。
陳蔡鄭宋等地的道家,講小國寡民,退回自然狀態,那這是不考慮人的需求性。並且否認了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將人從自然中剝離了出去,從而認為人的發展不是自然之道,要退回到完美的自然狀態,做生活在城邑中的“純粹自然的人”,依舊是“返璞歸真”。
墨家則是覺得既然可以用理性探究人間的道,那還等什麽自化啊?那還搞什麽反動退回到自然狀態?組織先鋒隊,加把勁跑步靠近……道法自然、複歸人的本質之時,不就完事了嗎?
“返璞歸真”和“解放人性,複歸人的本質”,無非一個是言辭精煉的屬辭竹簡風格,一個是紙張出現之後的白話風格。
道家講,物極必反。
墨家覺得,也正是這麽個道理。
既然道家要求“返璞歸真”,複歸自然狀態下人的本質,那麽就該先跑到人異化的巔峰時代,從而才能繼續一步就是“物極必反”,才有機會在遙遠的將來做到“返璞歸真”。
物極必反嘛,只有達到人異化的巔峰,才能在下一步返璞歸真,達成“真我”。
道……是看不見的手。不只是用於經濟,一樣可以借用到萬物法則。
如今諸夏正處在千年未有的大變局之下,每個人都在這個時代內沉浮,這一次大爭辯要解決的就是百家同義這件事:是要認識客觀規律並且加以利用?還是以人定的、可變的、具有明顯階級性的道德來指導天下?
什麽是可變的?什麽是不變的?什麽是永恆的?
這也正是墨家和儒家關於“德何以德”的爭論,道德是永恆的?還是客觀規律是永恆的?道德是有階級性的?還是道德是全民通用的?禮法是不是平民應該遵守的德?
這個問題不解決,墨家和儒家兩邊就不可能握手言和,所以墨家更傾向於借助道家的“道之永恆”來解決問題,反正道家墨家都反儒,兩邊在某種程度上是天然盟友。
只有永恆不變的東西,才能指導社會的發展。力學法則不會變、化學原理不會變、可道德會隨著時代和階層而變。
假使道德不變,意味著統治階層不變,那麽這個社會就是死的循環。
欲有德,先失德。
欲大治,先大亂。
失德之後,一切空白,方能立新。
是等待新的生產關系和生產力條件下的“萬物自化、德自成也”;還是“理性的說知去判斷什麽才是符合新時代的德”,那就是將來的墨道之爭了。
現在則是墨道同盟一起對抗儒家的聖人禮法之德。
墨家講“我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規矩”,道家講:“譬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於江海”。
本身天志這東西,是分兩種的。
墨辯中的天志,是數學、光學、幾何學、靜止力學、辯論學、邏輯學這些東西,這算是理科的天志,是理科的“道”,永恆不變以萬物為芻狗的道。
而入世的天志,則可以認為是社會科學。
墨家是入世的,所以在社會這個天志上,墨子講評斷一件事是否合於天志要看“使人富、使民安、使人增”,被適修正為“社會財富總和的增加、公平、人口增加”這三點,這是總綱,在總綱之下便可以利用思辨邏輯和理性進行推理。
以天志助人事,以人的主觀能動性利用永恆不變的道,來實現人的自我需求和欲望。
留下了這三表作為目的。
留下了邏輯學推理作為方法。
這就已經足夠為將來的改變做準備,方法是固定的、確定的、研究真理的方法,那麽“真理”也就只能是階段性的“真理”,是可以被更改的,因為天道永恆不變, 所以如果得到的結論和觀測的結果不符,只有一種可能:弄錯了,因為天道不變。
這就像是墨子說“力、物之所以奮形也”,是說力是物體運動的原因,但是經過適做了幾個實驗後這句話沒有變,但是解釋起來的意思就變為了“力是物體改變運動或靜止狀態的原因,而天地間的規矩是物趨向於保持原本的狀態”。
這個實驗是在墨子去世之前做的,其結果對於墨家是至關重要的。
十分重要,重要到天翻地覆。
重要的不是墨子承認了力不是物體運動的原因這個結論。
重要的是墨子承認了適總結出的方法和以驗為先和理性推論糅合的方法。
這個改變的重要性,意味著“方法”本身的法理性是大於“結論”的。
從那一刻開始,墨家理科天志的”方法“,高於已有的一切”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