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問出,適的聲音極大,不只是在問許析,更是在問許析的弟子。
墨家不缺一個許析,缺的是更多的有利天下之心的同志,投身到即將到來的天下大亂大治的大爭之世中。
墨家看重的也不是許析,看重的是成百的農家弟子,他們有利天下之心,在宋國甚至搞出了一些大動靜。
下首右側的農家弟子聽了適的話,都已經在紛紛點頭,不少人流露了一些恍然大悟之色,更有些人按劍欲起,大有立刻投身其中的意願。
他們來到泗上之後,看到了泗上的一切,包括泗上生活水平遠高於別處的農夫。
超額利潤之下,泗上合作村社的農夫生活的也遠比別處高。
這是縱向對比,可在這些人眼中這就是橫向的對比。
勝利者未必是對的,但某種程度上是政治正確的。
而墨家的功利性和一些行為的邏輯,又不是以道德為第一出發點來評價的。
正如墨子所言、被適修正的三表。
墨子說,要合於天志,那麽怎麽算是合於天志呢?答曰,社會財富總和增加、大多數人得利、人口增加。
和論德、論心那一套根本不搭邊。
而墨家的功利性又強到什麽程度呢?
殺一人以利天下,殺不殺?答曰,殺。
王子閭被逼上位卻寧可自殺,是不是仁義?答曰,狗屁的仁義,你行你就上,上了之後再搞掉政變者、使得民眾得利,要用結果去評價仁義!你一抹脖子死了,留下了身後名聲,楚國萬民怎麽辦?
就像是泗上民眾衍生出來的“雖然我不是墨者、不能為利天下死不旋踵,但我正常繳稅、我服兵役,我在法不禁止即許可的前提下致富了那麽我就是合於天志,是除了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墨者之外的人對昊天上帝最好的尊重”這樣的詭異倫理邏輯一樣,更多的是看重結果,而非過程。
純粹的、只有對錯的道德正義,因為以德為最高標準,那就只有好、壞,沒有很好、挺好、好、不好、壞、很壞的差別。
墨家的講究的“權”字,就導致了墨家不可能以德為最高標準。
權,取大而棄小,取大利小害而舍大害小利,那就不能是非黑即白。
這當然未必是對的,卻是短期之內趁著千年未有的大變局之下把諸夏九州帶著往前飛而不是“萬物自化”等著慢慢積累的、可能被打斷的萌芽最好的辦法。
農家的道義有沒有道理?
其實對墨家而言,太有道理了。
因為墨家言:義即利也。
不同的階層有不同的利,於是便有不同的義。小農要是直接支持殘酷的工商業發展,那絕對是腦臀分離,反而會被墨家看不起。
一個進口糧食的問題,都在泗上鬧的沸沸揚揚,長遠看這正是適最想要的結果:人們從蒙昧中醒來了,就算有一天墨家失敗了,醒來的民眾便不可能再願意沉睡下去。
適和許析的辯論,從一開始就在偷換概念。
許析要辯贏適。
適不是要辯贏許析,而是要說服那些農家的弟子。
兩個人的出發點完全不同。
適辯贏了許析嗎?
適覺得,並沒有,他到最後還是沒有解決“工商業者剪刀差對農夫是不是不公平”的問題,而是偷換了概念,變為了“大的不公平和小的不公平先解決哪個”的問題。
要辯明白這個問題,不是三五日能說清楚的,也不是現在能說清楚的。
適把判斷題變成了選擇題。
用墨家的功利性,扭曲了問題的道德正義性。
功利是有選擇的。
道德正義只有是非、對錯,沒有權衡。
許析能感覺到這場辯論根本沒結束,可卻已經沒有辦法再直接辯論下去。
適現在拋出這個問題,問他願不願意一起利天下?
他得回答。必須回答。
他不回答,他的弟子們就會失望,晚上就可能會去墨家組織部去寫申請書。
他回答,就等同於他要認可這是選擇而非是非。
除非他現在拍著桌子說我就認為必須要完美公平,而那樣許析明白,以適之前的表現,肯定要問他怎麽搞?
到時候他又找不出辦法。
弟子們跟隨他,不是因為弟子們想要求利,而是想要利天下,只是恰好弟子們認為許析的道義可以利天下。
現在墨家也給出了更好的利天下的方法、有計劃、有套路、有長遠、有現在,並且給足了農家台階:大家先一起搞掉貴族,然後咱們再談論九州諸夏的義,也就是利,是傾向於內部哪一個階層的。
墨家這是準備和舊天下撕破臉了,所以可以說的這麽直白:我們就是要搞事,我們準備火槍大炮,就是為了要利天下,而利天下現在最大的阻礙是那些蠹蟲,我們要搞掉他們,你們是否一起來?
墨家高層之前作出的五年之內會恐怖平衡的推論;齊墨一戰挑動三晉楚秦混戰的結局;也正是適現在敢於說的這麽直白的原因:我就是明說要造反了,來抓我呀!
魏國不敢抓,因為怕被秦國爆了菊花。
趙國自己不敢抓,想抓必須要拉動魏國,魏國擔心被秦國爆了菊,不敢同意,趙國自己搞不定高柳雲中,更別提泗上。
楚國剛打完一仗,內部問題還沒解決,集權變革正是最激烈的時候,楚王現在和泗上開展,那就是一腳踢在鋼板上,會讓改革成果全部付諸東流。不趁著搞定了陳蔡的巨大威望迅速變革,那楚王的腦子肯定是鏽了。
齊國被懟的五年之內恢復不過來,更是有心無力。
這也正是整個適上台之後,整個輿論大規模轉向、上台就發表非攻不是現階段利天下的手段、大規模擴充軍官團、強製商人從楚越壓艙稻米減稅的外部原因。
更是這次諸子百家大論戰之前,墨家直接說明了邀請農家共謀大事的外部原因。
此時此刻的許析,沒有別的選擇,不論從弟子的態度還是墨家給出的“將來可以商量”的未來,都只能選擇一起利天下。
商人求利,為了利益會踐踏人間的一切法律,這正是楚國一些地區小農的困境,也正是小農階層最希望的市賈不二價的來源。
封君的勞役地租剝削、沉重的徭役、商品傾銷帶來的封君想要維系生活品質必須要加劇盤剝的現實,正是小農階層最喜歡“賢者與民並耕”的來源。
泗上“帝國主義”的傾銷、壟斷、超額利潤、售賣軍火、煽動戰爭的策略,更是加劇了這種矛盾。況且墨家中的有一派的人振振有詞地認為,我傾銷、我強製齊楚免關稅、我煽動戰爭、我售賣軍火、我獲取超額利潤,但我是為了將來能利天下。
許析沒有想到後一點,只是在反對前兩點,泗上的鹽鐵專營定價也是許析得以接受墨家道理的一個原因。
在弟子的熱切盼望之下,許析隻好說道:“我們農家也是有利天下之心的。如您所言,求同存異,我們的事可以將來再談。但是,將來又該怎麽談呢?”
適道:“先生知道子墨子的標本平衡之說嗎?”
墨家語境下的標本,就是杠杆,這一點許析還是明白的。
他點點頭,適便道:“標本即為杠杆。標重多少,算出來長度,本重多少也是可以知曉的。只要通過天志的演算,達成一種平衡,控制物價在一個范圍內,就能夠使庶農工商都得利,都能接受。”
“這就是泗上的萬民製法大會,義即利也,不同的階層有不同的利,也就有不同的義,各退一步能談的攏就談,談不攏就打。”
“農家和我們還是可以談的,但和王公貴族是沒辦法談的,我們沒法談,你們也沒法談。再不濟,泗上還有一個《限價法令》,七年前洪水泛濫的時候,泗上的物價也是穩定的。”
安內,必先攘外。這是毋庸置疑的,現在泗上墨家在市井間的宣傳,已經為農、工、商塑造了一個共同的敵人——貴族,這就是內外之分。
許析倒並沒有質疑墨家“兼愛”為什麽還熱衷於鬥爭的問題,因為從墨子時代墨家就再說,誅不義那就是兼愛的體現,誅不義的時候墨者不但要參與,還要做那個“擊鼓而進”的擊鼓者。
他對於泗上的態度是親近的,但他對於泗上很是代表工商業者的利益有些不滿。
於是半笑半是鄭重地問道:“萬民製法,農夫的數量總是最多的,天下十人、九人務農。”
“墨家言,義即利也。將來墨家的義若是代表著工商業者的利,可工商業者的數量又少……墨家不會搞按照財產和繳稅劃分萬民代表比例的事吧?”
適也連聲笑著話含鄭重道:“不會不會!這是最基本的道義,這是我們不可能違背的。子墨子言,義要合於天志嘛,人無非老幼貴賤人皆平等的天志不變,您說的按照財產和繳稅劃分萬民代表的事就不會發生。”
許析這才端起身前印著“苟利天下、死生以之”的瓷杯喝了一口水,潤了潤早已經乾燥的喉嚨,其下的弟子發出了一陣陣的歡呼。
大局定下來,剩下的問題就不需要適再去和許析談,而是交由別人。
兩個人起身各自行禮後,就此先行別過,還有兩個墨家的主管方向的人等著和許析談。
一個是對宋方向策略的,農家在宋國的一些城邑極合那些失地農夫的利,發展的很快。
另一個則就是安排一下楚國農家小片試驗田和農家在泗上出仕一同利天下的事。
這兩個都不需要適與許析談。
等到眾人散去後,速記員在互相比對補上各自沒有記下的內容。
適的隨身書秘立刻上前,遞上去一張表單道:“巨子,這是這幾日的安排。”
適揉了揉眼睛,有些疲憊,書秘明白,便用極為良好記憶力道:“傍晚您要出席和農家的宴會。晚上要和農家、道家的人一起去劇院看演出。”
“晚上還有一個軍事會議,商討燧石火槍換裝的問題。”
“明天早晨先要參加關於秦國的會議,中午要最終擬定一下在諸侯會盟上的發言,明天晚上要去迎接一下楊朱和列禦寇。”
“後天早晨要和屍佼討論一下‘宇宙’和‘上下是相對的’等關於大地是平的還是圓的問題……”
適點點頭, 又問道:“其余學派的人,來之後的安排,不要有不得體的地方。”
書秘笑道:“巨子放心,不只是我們要注意得體,他們也一樣注意。本來子張之儒的招待規格是可以稍高一些的,他們在一些事上和我們的一些主張也有可以互相借鑒的地方,在一些道義上也有支持我們的地方,加上子墨子和他們之間的那點傳承關系。”
“但是因為咱們和儒家的關系,所以子張之儒的傳人主動說一切招待規格都和其余幾派一樣……儒墨死敵,他們不希望擔上背叛儒門的罵名。他們已經是賤儒了,不希望做樂正氏之儒一樣被人罵作媚妾。”
“嗯……所以樂正氏之儒的一部分,希望咱們不要接待,反正討論一下文法、語法、修辭這些事,屬詞比事之事也不急於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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