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後,工兵們已經將靠近城牆二百五十步的第二道平行壕挖掘完畢,這一道平行壕終於到了守城方火炮的攻擊范圍之內,但卻因為角度和關系並不能對裡面的士卒造成任何的損傷。
從開挖到此時,泗上這邊一共才損失了六個人,其中還有三個是因為塌方事故導致,另外三個則是守城方的鐵彈詭異地、不合道理地彈入了壕溝內。
前方的士卒正在努力拓寬平行壕的寬度,按照四步也就是六米的規格努力挖掘,看樣子如果城內的人再沒有出城反擊的動作,最遲明天早晨就可以完工。
六指觀察著遠方的壕溝,回身對身邊的炮兵指揮官道:“明日就要靠你們了。”
“壕溝一旦拓寬,工兵完成了炮兵陣地的部署,你們就要從壕溝把炮運過去。”
“那十幾門大型的曲射射石炮會掩護你們,到時候你們就調低角度,盡可能將鐵彈砸在磚石斜坡上,四處亂跳,以徹底摧毀正面的守軍。”
“你們只要做得好,壓製住城中,是靠炮轟開、雲梯登城還是挖掘穴道爆破,那都是後話了。”
利用磚石結構的弱點和斜坡角度不合理的缺點,用鐵彈彈跳轟擊本就是炮兵指揮官的意見,他很清楚自己該怎麽做。
昨天熱氣球的升空觀察,發現城中的主力都已經集結到了這一側,城牆的正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人,這對於亂跳的鐵彈來說簡直是一場送到嘴邊的屠戮。
碭山距離彭城太近了,所以許多重型的守城用的銅炮都可以運過來。
一共有十四門重型的、發射幾十斤重的鐵彈、但是射程很近、曲線很高的臼炮。
之所以稱之為臼炮,因為整個樣子長得和舂米搗蒜的臼一樣,粗粗的口徑,厚厚的外壁,以及短短的炮膛。
原本這是彭城守城用的、用以越過城牆摧毀攻城方衝車之類用的,代替的是火藥時代之前墨家守城術的籍車。
而一些平射的炮,則取代了原本體系中轉射機和床弩的地位。
在墨家原有的守城體系下,火藥時代的替代並無絲毫的滯澀。
能守城,便可以用來攻城,這一點從未改變過。
炮兵的指揮官是適的嫡系,也算是適的親傳弟子之一,和六指亦算是師出同門,兩個人在一些攻守城的想法上很有默契。
就現在看來,炮兵的指揮官覺得這一次唱主角的,肯定就是自己,他也確信自己當初的建議足以瓦解碭山的城防。
兩個人正要繼續討論一些細節的時候,有傳令兵跑來報告,說是熱氣球上觀察發現,城中集結了一些人,看樣子是要出城襲擾。
六指笑了笑,和炮兵的指揮官道:“這倒好了,還沒有攻城呢,就先要你們發揮了。”
不待炮兵指揮官回答,六指衝著傳令兵道:“升旗幟,擊鼓,讓各部按照參謀們既定的計劃準備反擊。”
“掩護工兵,讓他們繼續挖掘,不必慌亂。”
…………
城中,皇父鉞翎看著如同蜘蛛網一樣密密麻麻朝著這邊延伸的壕溝,看著壕溝中不時飛出的泥土,面色陰鬱。
墨家的這種攻城方法讓他很不安。
就像是兩個人打架比劍,就算是自己弱小且技不如人,那麽兩人亮劍,明知是死,也可以一搏。
可現在這種攻城法,更像是自己身上一處永遠不會愈合的傷口,每天都在流血。自己心裡很清楚,一旦血流盡了,那麽自己必然會死,但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血一日日流盡,卻也無可奈何,甚至於連弄出這個傷口的敵人都看不到。
他知道墨家的攻城手段頗為不同,也知道單憑自己守不住,可卻沒想到實戰起來和自己所想象的差距會如此之大。
親信謀士們紛紛道:“除非派人出城反擊,破壞這些壕溝,別無他法。”
皇父鉞翎覺得有些聒噪,指著遠處壕溝中已經成型的寬大陣地和遠處閃爍著銅光的火炮,反問道:“出城反擊,百人之中能有一人接近壕溝嗎?”
“不能接近,又如何破壞?”
他覺得實在是無計可施,親信謀士們說的也是屁話,他難道還能不知道破壞壕溝就可以繼續防守?
可問題在於怎麽破壞?
城頭就那麽幾門炮,對面的工兵如同老鼠一樣藏在壕溝內,而且壕溝的形狀極為惡心,都是和城牆角度近乎平行的,炮擊根本無效。
城頭的弓弩、火槍掩護,更無作用,現在最近的壕溝尚且在二百五十步外,不提百步之外和打月亮差不多的火繩槍,就是養由基複生,也不過百步穿楊,二百五十步又有誰能做到?
從城頭反擊到最近的壕溝,二百五十步的距離,全是一片開闊地,在退守之前已經將附近的房屋樹木清理乾淨,防備攻城一方借以掩護。
現在這二百五十步的開闊地,面對的是嚴陣以待的泗上義師的火槍手和炮兵,只怕衝不到近前就要死乾淨,城中士氣將會更為跌落。
身旁的親信謀士道:“依我看,墨家攻城之法,頗有深意。如今距離城牆二百五十步,又挖出了一條平行於城牆的壕溝,而且正在拓寬。”
“以他們的挖掘速度,明日清晨之前,必能拓寬完成。”
“一旦拓寬,泗上的士卒就可以前進到距離我們二百五十步遠的地方,繼續向前挖掘,他們就可以完全控制這二百五十步的距離。”
“且那裡正在堆積一處土壘,應該是部署銅炮的,泗上多炮,一旦土壘完工,城頭必要在泗上銅炮的射程之內。”
這謀士說的頭頭是道,皇父鉞翎歎了口氣道:“你說得對,我看得出來,你看得出來,但凡知兵的都看的出來。”
“可難就難在,就算看得出來,就算我們算的都對,甚至於連泗上這邊什麽時候可以拓寬壕溝都能算出來……然而有什麽用呢?”
這一句有什麽用呢,徹底問住了身邊的親信謀士。
都說,兵者,詭道也,那說的是戰略。
現在墨家就把戰術擺在了每個人的面前,包括守城的人都能看出來墨家的戰術、推斷出城外平行壕完工的時間,判斷出炮兵部署的位置……
問題是,怎麽辦?
墨家把一切都展現給了守城一方,看出來又有什麽用?
正在皇父鉞翎將要焦躁的時候,一名親信輕輕拉了一下皇父鉞翎的衣角,皇父鉞翎明白這親信是讓他壓抑一下心中的煩躁,免得徹底讓人心渙散。
於是急切間換上一副真正善於養士之人的謙和,用優雅的貴族姿態對自己剛才煩躁的事表達了一下歉意。
待到無人處,皇父鉞翎問剛才拉他衣角的那士人道:“你有何良謀?”
謀士反問道:“公以為,按照墨家現在的挖掘速度和攻城手段,城邑還能堅持幾日?”
皇父鉞翎看看天,這人既是心腹,素來反墨,便也不必遮掩,隻道:“若無陰雨,最多十日。”
謀士又問道:“若城破,以公之所為、以墨家菏澤審判田午之行徑來看,您覺得您可以活下去嗎?”
皇父鉞翎哪裡會不知道自己的處境?
到時候墨家就算不想沾血,將他丟給戴氏一族,戴氏會選擇讓他流亡?只怕會把宋國一切矛盾的責任都推給他,然後以民眾之意將其處決。
宋國的矛盾不是他積累下來的,而是積重難返,若是一個碌碌無為之人,或許反倒還可以讓這矛盾不至於這麽快爆發。
正是因為他有野心有壯志,才導致了矛盾的不可壓製。
如今看來,死已經是必然之路,墨家不會饒過他,至少要用他的血做個警示:誰敢學他,那就是死路一條。
面對這樣的問題,皇父鉞翎用當年子產變法時候的一番話,感歎道:“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既是這樣說,便等同於默認了自己必死的結局。
他沒想到諸侯們會如此短視,更沒想到自己面對泗上的攻勢可能連一個月都堅持不到,自己花費重金修築的碭山要塞在泗上看來簡直就是個笑話。
親信謀士見皇父鉞翎回答的如此淡然,便又問道:“將死者,第一要務,便要想如何復仇。”
“現在那些人想的辦法,都無意義,就算今日廢掉百余人,挖掘了城外兩三處壕溝,也不過是將破城之日推遲一天。”
皇父鉞翎皺著眉, 看著那謀士,冷聲問道:“你是何意?如你所言,我應該投降泗上?你莫非是泗上說客?”
這話聽起來,就像是在說不要去考慮是否守得住了,不如考慮一下別的。
什麽是別的?
弦外之意,皇父鉞翎覺得無非就是投降。
那謀士搖頭道:“我非是說客,我與泗上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的父親死於當年商丘之變。”
“我只是想告訴您,既然您已經是必死之局,與其考慮怎麽樣才能晚死幾日,不如考慮死後復仇之事。”
“豈不聞泗上所講的那個‘執政變法遭到貴族反對,死前用計害七十家絕嗣’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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