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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野心家》第202章 陣整亦恐虛實擾(4)
前方幾十步外,正有一群楚人,將一半醉之人圍在中央,顯然是在保護。

 能在右軍之中還有甲士保護的,即便不是大夫也是楚之公族,領隊的墨者大喝一聲,便讓眾人上前。

 此時已入夜,夜襲之處的楚人位不能相顧,不少人抱頭鼠竄,扔下了兵器。

 公孫澤也看出對方是個楚之貴族,眼見對方被護衛,心頭卻又轉圜了許多君子的想法,高聲道:“吾聞致師者,有三。或禦靡旌摩壘而還;或以菆,代禦執轡,禦下兩馬,掉鞅而還;或入壘,折馘,執俘而還。不曾聞襲敵大夫者。楚人已靡,氣勢已沮,不必再追!”

 帶隊那墨者知道公孫澤,也知道公孫澤曾和適生過矛盾因而認得,知道他是君子,也知道他的意思。

 公孫澤的意思是說:我聽說襲敵挑戰這種事,要麽衝擊敵陣讓敵人混亂萎靡;要麽就是衝擊到敵陣之後,善射的車左射殺敵人,然後代替禦手駕車,禦手下去後在敵人面前裝個逼,整理一下馬肚帶和韁繩,然後上車退回;要麽就是衝進敵陣斬殺一人退回去就行。

 如今楚人已經萎靡,襲敵挑戰的這種事已算是完成了一些,不必再去追殺敵人的貴族。

 那墨者聽得懂雅語,公孫澤這話一說,他即刻喊道:“此步戰、非是車戰。襲敵非致師!且隨我上!”

 公孫澤聞言一滯,隻好跟在墨者的後面,追擊前面那些楚人。

 正值夜晚,駕車已經來不及,楚人又亂,那半醉的貴族只能步行逃竄,又被其余士卒阻擋。

 帶隊的墨者三人,各引還沒有四散追殺的二十余人,包圍過去。

 公孫澤正要上前,對面嗖的一生射來一箭,正中旁邊一人的腿部。

 仰頭一看,只見對面楚士之中一人正拉弓撚箭,即便被追擊慌亂依舊優雅。

 射完一箭,又以參連之術連中三人腿部,以雅音高聲道:“我雖無養叔、潘叔之射,亦有手段!靠前者死!”

 公孫澤見此人英雄,技法高,雅音純正,便有結交之心,心道:“若此戰結束,圍城終結,必與此人痛飲!”

 再抬頭,那射手旁邊一名持戈者,將戈插在地上,手捧一物旁若無人地走到圍陣之外,朗聲道:“子有軍事,獸人無乃不給於鮮;宋城被圍,歲以非時獻禽不能獲。敢獻於諸君子為膳!”

 說罷行禮,原來捧的正是半隻野物,想來是白日裡射獵到的,只怕是這些人夜襲之時知道保護之人走不脫,便想到了這個辦法。

 這正是貴族之禮,意思是說:你們有軍務在身,沒時間打獵;商丘城被圍,你們也沒時間捕捉野物,這是我們的錯而讓你們失掉了禮。所以,獻給你們野物,五月按照周禮,正是吃這種野物的時候,請笑納。

 這就是求饒,但求饒的非常有貴族風度。

 大家都是貴族,平日不打仗的時候都是可以做朋友的,大家都是講禮儀的人,希望不要追擊了。

 這種事以往經常生,春秋之時這種事不知道生了多少次,其中閃爍的貴族氣質更是叫不少人心生向往。

 卻不想帶隊那墨者持劍加在那進獻野物之人的脖頸間,隻喊道:“其中被護衛者,必是楚之親貴!且上前擒獲!”

 那進獻野物之人面不改色,也不驚慌,正要開口,公孫澤忍不住先道:“持弓者善射、持戈者有辭,君子也!可放其歸去!”

 公孫澤隻想著保持著自己的貴族精神,卻不想那墨者高聲道:“墨家之君子,非是如此!我們不守禮!執那楚之親貴者,巨子必稟宋公,定有封賞!”

 說罷,公孫澤身邊數人便向前衝擊,那楚人雖然善射,卻終究不能抵禦。

 公孫澤此次出戰,本想著做一番事以讓適不再嘲諷,可不想真正有機會抓獲楚人貴族的時候,他卻猶豫了。

 越是真正的君子,在這個變革之始的時代,越彷徨孤獨而又猶豫不決。

 他身邊的那些人都是士,但卻未必都是君子。

 所以墨者說墨者不守禮,未必管用,但若說回去後必有封賞,則立刻可以引動眾人不顧一切向前。

 若以手段,公孫澤的劍術角抵之術都算上乘,又靠的最近,但他卻不知所措。

 君子必忠君,公孫澤心想,自己既然吃著國君給予的俸祿、擁有著國君給予的封地,那麽就要為國君分憂。

 現在國都被圍,此次出城夜襲,如果能夠俘獲一名楚人貴族,正可以消散楚人士氣,正算是為國君分憂的辦法。

 可是,君子也必有德。

 公孫澤心想,以射禮而論,對方的血統比自己高貴,就算是交戰之時,也只能虛拉弓弦嚇唬走對方,卻不能真的一言不就射……若是射了,那麽當年鄭伯射周天子的那一箭,又和自己所做的有什麽區別?

 再者,對方言辭有度、彬彬有禮,正是真正的君子,又和那些粗糙的墨者完全不同,這種君子是可以成為朋友的,而且對方已經獻上了野味表示服輸,難道還要抓捕他們呢?

 當年楚人因為沒有進貢縮酒的苞茅,才被親桓公合諸侯而攻,但公孫澤一直認為齊桓公只是為了尊天子,絕不是為了攻佔楚國,所以只要楚人當時貢獻了苞茅,戰爭就算是結束了。

 今日之事,只是為了讓楚人驚慌,挫敗楚人銳氣。楚人已經獻出禮物,真正的君子不該在這時候還繼續追擊。

 只是,忠與德,不能兩全,到底哪種才算是君子所為呢?

 公孫澤暗道:“若仲尼尚在,必有答論。只可惜遍觀此時天下,誰人又能解答?我不上前,是不能為君分憂;我若上前,是不守君子之德……我到底還算不算是君子?”

 只是猶豫間,其余人已經衝散了護衛的楚人,將那名飲酒半醉的楚之貴族俘獲,以隨身攜帶的繩索綁縛。

 公孫澤歎了口氣,心中無奈,暗道:“若是綁縛了貴族,必以車載而歸,如今卻又那裡尋戰車?就算有,只怕這些墨者也未必會選擇如此。”

 果然,帶隊那墨者將貴族綁縛之後,直接將繩索的一端拴在了自己身上,喝道:“你若逃走,必死。如今只有隨我回商丘!你可聽懂了?”

 他以雅音和楚語各說了一遍,半醉的楚人貴族連聲答允,帶隊墨者心道:“此人身旁護衛勇悍,血統必貴,雖不能讓楚人退兵,但也足以震撼楚人,完成巨子的要求。”

 “如今已俘獲一人,正該返回,不可拖延。”

 說罷又將其余俘虜綁縛,將還在身邊的六十多人集中起來,說道:“目的已然達成,宜退!”

 出城之時,有百二十人,如今只剩半數,其余人入了楚營之後便四散追殺楚人,脫離了隊伍。

 夜裡又不辨東西,四處散去,根本不能聚攏。

 有人喊道:“此時便退,其余人怎麽辦?其中尚且有我朋友,不若在此稍微等待,楚人已經慌亂,必不會被圍。”

 那墨者卻道:“墨者規矩,不可更改。出城之前,我便說不可離開隊伍,不可擅自衝鋒,此事乃是令。犯禁而死,死得其所,為什麽要等他們?”

 “況且,楚人一旦圍過來,今夜之事便毫無作用。若是出城之前我不曾說,如今必然等,可既然出城之前已經說清楚,便必然不等。難道我們墨者便無朋友義氣之心?只是規矩更大。”

 公孫澤知道墨者的規矩嚴苛,也知道這些墨者不可能回頭,隻好勸說道:“這些衝殺之人都是銳士,正可以讓他們回去。將來若是擊破楚軍,尚且需要駕車衝擊。養士不易,從小操練,需十余年方能駕車射箭揮戈……”

 墨者哼聲道:“這些道理,只能於戰後去講。野戰不辨東西,一旦分散在楚營之中,必然不能返回。我隻再說一遍,若想留下,我不阻礙。若想回去,便即刻整隊退回!”

 說罷,他站在隊伍的一側,橫劍身前道:“願意留下救助朋友的,站在右側!其余人,準備退走!”

 又數了幾個數,當即有幾人站了出來,隻罵道:“都說墨者無君無父,竟也無朋友無義!世間若只有你們的規矩,豈無情?你們便走,我隻留下來接應朋友夥伴!”

 那人又揮劍高呼道:“可有更多勇士願意隨我?”

 這一聲喊, 又有幾人站出來,喝道:“我們皆有勇氣!”

 說完又故意看了那墨者幾眼,卻不想那墨者面無表情,根本不理這幾個人,對剩余的人道:“撤走!”

 公孫澤眼看四周還在酣戰的眾人,又看看那幾名站出來的勇士,歎息一聲,心道:“既是君上委托墨翟守城,又讓我等皆聽墨翟之令,那麽便應該聽。出城之前已說過不可擅自散開,如今也只能返回。可是……這麽做,又似乎不對,日後出城殺敵,難道不讓其余人寒心嗎?然而若是守規矩,似乎便又不可能出現這種事……”

 仍舊猶豫,他已經被其余人推著前行,朝著商丘方向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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