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眾人想要什麽?
明面上,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三個字,也就是墨子常說的利天下。
幫助商丘守城,是為了告誡天下“好戰之君”,不要輕易地對小國開戰,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墨子從不忌憚借助大國平衡的力量來維系和平,當年項子牛帥齊兵攻魯,其時吳起尚在魯,魯侯便曾問過墨子如何地擋。
墨子說魯國太弱,縱然吳起能夠戰而勝之,那也是勝於一時。最好的辦法,就是節用發展,善待百姓,同時結好盟友,利用三晉等大國的力量來製約齊國的野心。
天下的“好戰之君”們未必忌憚墨家這數百弟子,但卻忌憚墨家在那守城,久攻不下被其余各國超了後路或是勞師遠征敗於城下。
皇父鉞翎所謂的墨家想要什麽,自然也不是說“利天下”這個很寬泛的字眼。
皇父臧思索一陣後,便道:“墨家想要沛邑?此事也不難,以墨翟之功,封其為沛邑宰,天下誰人能不服氣?”
皇父臧覺得,這問題似乎有些簡單。
從一開始墨家前往沛地行義的時候,就是一筆交易:墨家將嘉禾交給司城皇一族,由其討好想要封侯的三晉做祥瑞,而司城皇負責讓墨家前往沛邑行義。
只是想了一陣之後,皇父臧又道:“只是我有些不解。當年越王以五百裡封地邀墨翟,他亦拒絕,認為自己不會把自己的義售賣。楚、宋、魯、鄭等國,皆有招攬之心,他都拒絕,這一次……卻是為何?”
皇父鉞翎搖頭道:“父親,這一次墨家要的是沛邑,卻不是讓墨翟成為沛邑宰。”
他翻著墨家的那些道義文章,又看了一會,說道:“以他們的道理來看,這沛邑宰是個虛位。誰人都可以當,但真正行使權力的,卻是所謂萬民公意。”
皇父臧疑惑道:“那這沛邑宰難道不必然是墨翟嗎?墨家在沛邑行義,墨翟的名聲如天邊之虹,難道誰人還能爭奪嗎?”
皇父鉞翎拍掌道:“父親,問題就在這。大尹等人必不懂墨家想要何物,他們所想的與您所想的一樣。因為他們沒有看過墨家的道理文章,而我卻能明白墨家真正想要什麽。”
皇父臧想到之前兒子所說借庶民院奪取詢政院令尹一職的說法,不由心熱,素知兒子聰慧遠勝於己,連聲詢問。
皇父鉞翎撚了撚那幾頁紙,指著幾行字道:“父親,墨家想要的,是墨翟可以做沛邑宰,別人也可以做,但不管誰做都要遵循萬民公意。而不是想要墨翟做沛邑宰。”
“這其中的區別……”
他想了半天,說道:“正如韓趙魏三家,不得天子封,難道韓趙魏三地就不是這些人的嗎?得了天子封,土地並沒有增加,但卻完全不同。”
“墨家想要的,是他們的一個規矩,而不是墨翟做沛邑宰。”
“有了這個規矩,墨翟必然可做沛邑宰,無需公侯封。沒有這個規矩,縱然墨翟做了沛邑宰,那也沒有用,因為墨家一心想要的不是封地,而是他們的規矩成為天下的規矩。”
皇父鉞翎的話,如同黑夜中的霹靂,陰霾的烏雲之下,忽然劃過的閃電照亮了夜空,也劈開了黑暗。
皇父臧恍然道:“原來如此!這其中的區別,若不是你講清楚,我是不能夠明白的。”
皇父鉞翎笑道:“所以我們比大尹他們更有優勢。糧倉被燒之事,必是大尹等人所為。”
“墨家弟子中,多有刺殺不義之君的俠士,對於這種事他們是不能夠容忍的。我想他們也不願意大尹等人成為詢政院令尹,這對我們有利。”
“而如果我們知道墨家要什麽,並與之相談,那麽庶民院便能夠支持我們。因為糧食、守城、稼穡、鐵器等事,庶民院民眾必信服墨家,他們的宣義部可以操控庶民院之民意。”
皇父鉞翎說罷,又道:“我司城皇一族既不能做放丹朱之舜,卻未必不能做輔成王之周公、宣王之共伯和。”
此時既無外人,有些大逆不道的話便可以脫口而出。
當年舜囚禁了唐堯,又將堯的兒子丹朱流放,從而完成了篡權成為華夏部落聯盟的首領,所謂“舜囚堯,複偃塞丹朱,不與父相見”。
若舉一些更為相近的例子,其實最近的還是田氏代齊一事,但此時田氏尚且還養著齊侯這個傀儡,此事並未發生。
而因為司城皇一族,終究和樂、靈、子等氏一樣,都是宋公血脈的分支,和田氏代齊還是有些不同,不能稱之為篡,只能稱之為取。
舉舜囚堯而放丹朱的例子,實則就是在告訴皇父臧,情況有變,暫時不要想著篡位一事。
如今詢政院成立一事,已經暫時不可更改,那麽就該爭取成為代行王政的周公和共和伯。
年號和周公輔佐成王、共和輔佐宣王一樣,都不用自己的年號,但是號令卻是周公和共伯頒布。
取其實而不取其名。
這是此時利益最大化的選擇,因為要篡位的話,比起之前的難度更大,還要面對被圍城戰組織起來的商丘民眾。
經歷了政變和圍城的商丘民眾,對於貴族很是不滿,也厭倦了無休止的政變內鬥,尤其是墨家宣義部給出了未來的畫卷之後更是如此。
司城皇父子二人商議之後,便讓皇父鉞翎出面,去求見墨翟,完成這一次利益交換。
…………
墨家駐地,守備森嚴,時不時有商丘的民眾進進出出。
或是聽取宣義部的宣傳,或是在詢問一些關於將來的事,亦或是想要加入墨家成為墨者。
已經基本完成了忙碌的適,也終於可以暫時休息幾日,與墨家眾人正在討論之後的事。
宣義部的宣傳到位,又因為圍城時候的組織形式,導致這一次詢政院成立已經不可能更改。
宣義部所作的宣傳也足夠到位,雖然這種新的政府組成方式還有很多漏洞,絕大多數人還不熟悉,但終究有一個開始,可以在漫長的歲月中不斷學習。
除了之前宣傳鼓動的那些,墨家眾人還在適的建議下,準備另一件事。
眾墨者聽取了適的意見後,墨子先問道:“你所謂的貳都彭城,是什麽意思呢?”
適指著建議地圖上彭城的位置道:“彭城於丹水、泗水交匯之處。與沛邑相隔留邑。”
“自彭城順流而下,可通淮水邗溝,又近楚地。此地煤鐵豐富,土地肥沃,實在是一處可以發展的地方。”
“與宋而言,如今要在三晉與楚之間維持中立,就不得不考慮三晉與楚圍攻的情況。”
“商丘雖險峻,但卻靠近三晉,三晉出兵朝發夕至,這是不能夠不提防的。”
“若楚人有變,則可以固守商丘,靜待三晉邀戰楚人與商丘城下。”
“經營彭城為貳都,則可以提防三晉。若三晉有變,則可以退守彭城,以待楚人北上交戰。”
“這是可以說給民眾與宋公貴族聽的理由,他們是可以接受的。”
歷史上,彭城的確是作為宋國的避難所,因為三晉崛起、楚人內亂、墨家成組織地死於陽城,導致宋國被韓國打穿,宋公退守彭城,最終依靠調停反擊才回到商丘。
彭城也正是那時候起,開始發展起來,經歷了商人南遷一次大發展,掃蕩了本地貴族後,又在之後宋國滅國後楚人戰略中心移動,使彭城成為楚漢之爭中西楚之都。
現如今對於墨家來說,控制彭城就成為下一步發展的必須之路。
適指著地圖說道:“以沛縣向東,是滕、薛等地,這是我們可以深入的。向南,便是彭城。”
“若能控制彭城,則彭城、沛、留等地連成一片。至此,墨家方算是擁有約中原弭兵的實力。”
“如今沛縣太小,可約商丘,日後發展或可能約宋國,但卻不足以約中原,約天下。”
“若得彭城、滕、薛等地,天下好戰之君,就會更為小心翼翼,不敢輕易在中原開戰。”
他自說的冠冕堂皇,實則是為了在即將到來的混亂中,墨家趁著大國交兵的機會佔據彭城一帶,大力經營,從而真正擁有足夠震撼天下的勢力。
從一開始選定沛縣,就是為了彭城,因為這地理位置實在是太好了。
並非易守難攻, 而是越人十年內必然會全面戰略收縮,派遣到吳地的墨者會加速這個過程。
秦人暫時不能崛起,被三晉壓製,楚人的戰略中心不可能東遷,所以彭城一帶楚人的威脅也不大,況且楚國馬上就要自身難保。
而楚國一旦出現繼承權危機,中原必定大亂,彭城又遠離中原亂局,十幾年內發展起來,並非難事。
越國就算衰落南遷,齊國因為田氏代齊的風波還未結束,還有二三十年才能崛起強盛,因而彭城四周的大國,在二十年內都沒有力量涉足此地。
至於宋國內部,詢政院一立,各種狗屁倒灶的事會層出不窮,宋公、司城皇、大尹等人,也難有精力涉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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