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辰年,春。
適所知曉的西元前四零一年,只是因為火藥的提早出現和適對墨家的改組,之後是否還有西元這個概念已不得而知。
至少在墨家看來,這是禹聖為歷的第一千六百零幾年,同時也是庚辰年。
這是周天子姬驕改元的第一年,也是楚王圍商丘半年後。
古老的商丘城第一次在春季祭祀中,響起了鞭炮的聲音。
曾經讓人駭然的聲響雖然依舊稀少昂貴,可終究有人開始燃放,也不再是那樣讓人恐慌。
正如火這樣可以摧毀萬物的恐怖被人掌握之後,便褪去了神秘一樣。火藥也終於開始褪去了神秘,在九州方圓的中心被商丘的民眾所接受。
燃放鞭炮的,正是商丘的工匠會,他們在慶祝工匠會去年一年的利潤收入,這鞭炮是墨家弟子送來的,隻說可以讓人在冬日裡聽到些雷聲以作明歲好日子的兆頭。
去年的商丘城出了很多事,新鮮的和老舊的。
政變、戰爭、貴族陰謀和爭權奪利,這一切都老的已經有些俗氣,俗氣到商丘民眾對此毫無討論的興趣。
即便詢政院成立了,可那些陰謀和爭權奪利並未改變,只是換了一個形式,繼續存在著。
民智尚未全開,但墨家的宣傳鼓動已經開啟了許多庶民的頭腦,他們不再把貴族想的神秘。
去年六月份破了楚人圍城後,七月份詢政院第一次會議就已召開,百姓轟動,貴族聒噪,公爵無可……
楚人正式退兵的時候,正值七月詢政院會議之前,楚人農夫盼著回去收獲,畢竟走路還需要時間。
楚右尹昭之埃在臨走前奉楚王之命見於墨家眾悟害與部首,以及墨家巨子,請求墨家幫助以磚石技術修築榆關和大梁。
他的理由是修築關城,就如同讓士卒有了盾而無劍,劍不能穿盾,則持劍之人也就不會輕易動兵。
況楚王已經與墨家盟誓,遵守弭兵之約,所以突入到中原的那塊突出部,便成為楚人必須大力經營的城關。
此時屬楚而在之後作為魏國都城的大梁,最終是被王賁以水淹之計攻破的,夯土城牆最懼怕的就是水淹。
楚王因為見過墨家的磚石技術,而適又用石灰解決了磚石的黏合問題,因而楚王一直希望能夠以磚石技術加強大梁、武陽兩城的防禦。
這兩處是突入中原的橋頭堡,必須要做到足夠雄壯。
對此,墨家眾人倒也沒有拒絕,而是以工匠會為依托,組織了一部分磚石工匠,承包了武陽城和大梁城的修繕工作。
適也沒有拒絕,甚至希望墨家主持武陽城和大梁城的城防修繕。
他不是愛楚王,愛楚人,而是知道這兩地在十年內必有大仗,這是楚人攻略中原影響霸權的橋頭堡,所以他想要在這兩座城坑死許多的貴族,也因此他希望修繕城防的時候,留下一些墨家知曉的“後門”或者“漏洞”。
需要貴族們在這兩座城內戰死的時候,此時預留的後門和漏洞就會發揮極大的作用。
適的險惡用心,自然在墨家內部是以冠冕堂皇的理由說出,也得到了其余人的認可讚同。
這對商丘的工匠會而言,也是件好事,因為適告訴他們以後或許可以承包各國的城邑修繕,而工匠會也從以木匠為主變得石匠、銅匠之類的匠人都有。
隨後,工匠會內的一些人也被推選為庶民院的代表,參加了詢政院的第一次詢政會議。
過程很混亂,很多規矩不全,而且各有漏洞,好在沒有打起來,最終墨家提出的許多東西也都基本被接受了。
本身就是一些妥協讓步的條款,
在保持著周禮舊習慣的同時,又增加了一些新東西。皇父臧被庶民院公推為宋國執政、詢政院令尹,司城之位依舊保留。
因為之前政變的盟約,六卿之位依舊擔任各大臣之職,至少十年內不會改變。
貴族的封地不動,貴族暫時也依舊不用繳稅,貴族的特權基本不變。
唯一變化的就是商丘民眾一部分權力和利益,以及一系列的、僅限於商丘城的土地制度變革、賦稅變革等等。
皇父臧作為詢政院令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報了支持他上位的墨家,也算是達成了自己的政治許諾。
畢竟之前大肆宣傳之下他已經不得不去做,否則就是個無信之人。
沛縣除了每年繳納一定數量的稅之外,除了歸屬於宋國之外,除了需要履行守衛宋國的軍事義務之外,一切自治。
比起貴族的封地封邑,這權力還是小了些,義務還是多了些,但卻開了城邑自組織的先河,也是第一座不是貴族做邑宰的城邑。
公選推出的邑宰,報備宋公知曉走個形式即可,但是誰當沛宰宋公、詢政院等,均沒有任免權。
隨後,公造冶以帥軍破楚營的大功,封為形式上的彭城守,全面負責彭城的政務,一如魏國吳起與西河的權力。
墨子不接受分封和封地,因為他是巨子,墨家的巨子不可以作為別人的臣子,除非君主用墨家之義。
但是墨家弟子是可以出仕的,只要墨家內部討論後通過允許即可。
公造冶也只是一個名號名義,真正掌權的還是墨家的七悟害和部首會議。
同時,遷商丘無地少地、或為人助耕為生者千余戶,前往彭城。
就在這兩件事完成之後,留在宋地觀禮的楚右尹昭之埃,傳達了楚王早已擬定好的命令,再一次重申了沛地的特殊地位,以此告知各國不要想著獨佔此地。
至此,適從三年前利用楚人北上、宋人內亂、火藥武器等等謀劃所定下的目標,已算是基本達成。
越人一旦南遷、楚國一旦內亂、宋國貴族因為詢政院各施手段、齊國田氏內亂爭家主、三晉因為趙侯之地即位導致的繼承權紛爭和三晉翻臉出現……彭城沛縣整個一片將來的西楚,都將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至少可飛二十年。
至於商丘城的詢政院,墨家已經再無多大的興趣,或者說適再無多大的興趣,至少不會耗費太多的精力放在這上面。
墨家要做的,只是在詢政院會議之後,利用工匠會和祭祀傳道等方式,逐漸滲透商丘城的庶民院,保證一個平緩的影響力維持。
八月,詢政院會議結束後,民眾們也準備了足夠的木料,工匠會出面製作了大量的墨車,一部分人已經開始休整道路。
墨家利用鐵器和烈酒、麥粉等賺取的大量黃金,預先支付給了工匠會,再由商丘民眾分期償還墨車的售價。
八月末,商丘組織了數千人推車,前往沛縣運送糧食。
那些被選中前往沛縣學習的孩童、一連之內推選出的聰慧的年輕人,跟隨墨車隊伍一同返回沛縣。
沛縣義師和一部分專職武力的墨者先行返回沛縣,鎮壓了兩場當地的貴族動亂,同時替換了一部分在沛縣主持過丈量土地等工作的墨者,讓他們前往商丘組織破井田、開阡陌之事。
緊接著,整個商丘按照五人一組或是十人一組的形式,組織了秋耕和冬小麥種植,為明年播種下希望。
九月初,三晉派使者來到商丘,表示對詢政院的認可,隨後約見了墨家的高層,商談一些事。
墨家也派出了以禽滑厘為首的足夠分量的使節前往魏都,商議弭兵會之事。
禽滑厘在魏國頗有名聲,又與段乾木、田子方等人為友,且是墨家的下一任巨子,因此這分量足夠。
魏人想要的東西很多,墨者能給的東西也不少,唯一知道弭兵會這件事不可能成功的適,提議讓禽滑厘商議地仔細些。
他想拖時間,拖到楚王死,拖到弭兵會徹底化為泡影,拖到讓墨家所有人都放棄對君王非攻的幻想。
只是他的想法別人並不知曉,所以他的說法聽起來很有道理:弭兵會是大事,當初之所以定下三年之約,就是因為許多東西需要商榷,所以禽滑厘作為墨家的代表,一定要和魏人、韓人、趙人都講清楚。
講清楚,就必然要慢,也必然會拖到楚王死,導致弭兵會成為一個笑話。
跟隨禽滑厘北上三晉的,還有一部分投擲火藥武器很嫻熟的墨者,以及辯五十四這個要去和列禦寇以及楊朱做口舌之爭的人。
十月初,從沛縣運糧的商丘民眾返回商丘,不但帶回了糧食,也帶回了許多的鐵器,由墨家借用給商丘民眾,依舊是分期支付的形式,商丘民眾已經欠下了墨家許多的錢和糧食。
除了這些實物之外,還有沛縣的諸多詭異見聞,以及更多的希望。
十月末,詢政院令尹皇父臧,同意了庶民院在商丘開挖水渠的決定,得到了商丘民眾的支持,同時沛縣一些主持過挖掘水渠的墨家人物來到商丘,成為第一批詢政院所聘用的事務官。
之後的兩個月,商丘城也沒有太大的變故和情況,一切如常,卻又一切嶄新。
如的是七月之後的常,嶄的是數百年舊規矩的新。
譬如正在放鞭炮慶祝的工匠會們,將之前墨家支付給他們的民眾墨車的費用,投入到了墨家開辦的冶鐵作坊中,每年可以獲得分紅,這就是極為嶄新的形式。
到頭來,錢依舊轉回了墨家手中,集中起來的資本開始在各國吸引那些助耕者、無地者、工匠等,源源不斷地前往沛縣。
鞭炮聲響中,工匠會眾人正準備喝幾杯烈酒,吃上一頓麥粉來慶祝的時候,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馬匹的嘶鳴聲,兩匹馬因為疲憊累倒在門口,吐著白沫。
一個壯實的中年人,穿著墨家的短褐黑巾,拿著一塊黑黝黝的鐵牌以及一份印著印章的紙,大聲喊道:“請與我準備車馬,我要即刻前往沛邑見巨子!”
工匠會本身就是墨家在商丘的一處據點,負責的斧矩斤看清楚大喊之人,驚道:“屈將?楚國出了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