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醜年三月,墨者多離商丘往沛。宋城遍傳童謠,舉城皆驚。司城皇索全城而無獲,或曰老彭傳語不可不察。遂遣車馬往任,未及鼬地,知宋公購由薨。傳司星子許聞之,縊於室,自願為殉,親貴皆頌。
童謠曰:
“星漢燦、天命知。”
“病望北、夢哀南。”
“三升裳、苴絰蒼。”
“參商會、膏肓殤。”
“宿能解、醫何忙?”
“日懸天、月影淡。”
“月朗照、星光稀。”
“日懸月非淡、金烏掩太陰。”
“月朗星非稀、常羲羞諸辰。”
“天地自有道、焉與人命通?”
“誰言曉天命、請解此下爭。”
“殷商俗、兄弟繼。”
“文周禮,嫡子承。”
“斬衰後、會葬終。”
“知命者,請解爭。”
童謠無忌。
故童謠無罪。
這首從二月末三月初就開始流傳的童謠,在宋公購由薨於前往任地會盟晉侯途中的消息傳回商丘後,這首無忌無罪、大索全城毫無所獲、只能宣稱是老彭這樣的上古傳說隱士傳語的童謠,其中隱藏的意思終於被商丘宋人知曉。
據說司星子許在聽聞宋公薨於半途的消息後,當晚便自縊而死,遺言稱願為陪殉。又有說是他自己觀星有誤而誤國君,於是羞愧而自縊。總之是死了。
司城皇父臧聽聞宋公薨,號哭不止,昏厥數次,慟道:“當日君上要去會盟,我便相勸,君上執意前往。如今薨於半途,是我的罪過啊,如果我當時再死諫,怎麽會有這樣的事呢?是我的罪過啊!天帝啊,為什麽不懲罰我呢?”
皇父鉞翎也慟哭道:“我也是有過錯的啊!早在歲初,商丘便有童謠相傳,我知卜偃與晉獻公童謠事,卻不能立刻追趕君上勸其返回,這難道不是臣子的責任嗎?”
此時的童謠,是個很神秘的東西。不說那首著名的東頭一個漢、西頭一個漢,便是在比此時更早的春秋時期,國君們都很害怕童謠。
昔日晉獻公假途滅虢,曾問卜偃這次能否成功,卜偃便用當時流傳在晉國的童謠回答。
當時的童謠是這樣唱的。丙之晨,龍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旂。鶉之賁賁,天策焞焞,火中成軍,虢公其奔。
卜偃說一定可以滅掉虢國,而且時間應該就在十月份左右。
於是晉國真的滅掉了虢國。
於是,是一因果關系。
如果真的就是這樣的因果關系,那麽這些兒童一定是最偉大的佔星師,然而這樣的童謠往往都是有心人偽造的。
有心人的偽造,當然是為了有心人自己的目的。
這童謠也讓不同的人,產生了不同的想法,也對宋國的政局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最起碼此時本不該死的司星子許被自縊了。
司城皇與公子田之前聽到童謠後驚慌失措,心中不安。
等到童謠真正變為現實的時候,他們不得不承認這或許真像是那些孩子說的,這是彭祖這樣的傳說中的人物警告宋人的。
承認,不代表自己相信。
這首預言一般準確的童謠在被驗證後,司城皇認為這是他的政敵在對付他,根本沒有往墨者身上想。墨者不會閑極無聊做這種事,肯定是政敵用來對付他的,在他看來這童謠對墨者毫無好處,甚至他都沒想到墨者。
他看重的,是童謠最後質問,
宋國這一次繼承,到底會是兄終弟及呢?還是會嫡長子繼承呢? 在他看來,這明顯是政敵借機生事。
在白日的那場慟哭之後,當天夜裡父子倆一夜沒睡,一致認為不能夠按照之前的計劃來做,必須更加激烈更加迅捷,讓他們的政敵徹底沒有立足的機會。
皇鉞翎不信天命,也不信鬼神,所以他更不信那些所謂的佔卜術觀星術。
哪怕晉獻公與卜偃那樣的故事,他也確信卜偃不過是判斷了天下局勢後,用童謠來安慰獻公。
宋公購由有病,半途顛簸,可能會死。那麽如果是政敵做出的這樣的童謠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可能會死,這童謠便可能為真。如果不死,日後必然還有不死的童謠。
這童謠句句都在說宋公購由死定了。
三升裳,三升是指麻布的寬幅縷數。八十縷為一升。
布匹的寬度是固定的,升數越少,這布也就越粗陋。
製作冠冕的布,要三十升,也就是說一個寬幅的經線要有兩千四百根。
而按照周禮來服喪的話,為了表示孝意,最親近的嫡長子,要穿最粗破的麻布,也就是三升的,一個寬幅只需要兩百四十根經線。
沒人閑著沒事乾穿三升的衣裳,肯定有人死了才穿。
而能用這種禮儀的肯定是王侯大夫,庶民玩不起這樣規矩的葬禮,更況於墨者節葬傳播廣泛的商丘,底層很少守三年孝,隻按墨者規矩守三日孝——守不起三年,不乾活要餓死。
相反,如果有一天墨者的守孝三天的規矩成為天下的禮儀,那麽庶民們也會覺得自己與貴族之間的精神層次更近了……大家都守三天,那誰也不比誰更孝。如今我們只能守三天,你們卻能守三年,而禮又是說守得三年最好,看起來貴族的精神層次確實比庶民更高……這便是化物質區別詭辯為精神差距。
符合周禮規范的葬禮,嫡長子必須要穿三升裳、頭帶白布、腰纏白布、手持哭喪棒,住在偏房,枕著麥草、蓋著草簾子、穿草鞋、前三天絕食水也不能喝、三天后每天早晨喝一兩粟米粥、一年之後可以吃菜,三年之後才能吃肉。
這樣的禮儀,能也只能在士大夫以上的階層中流傳。
既然底層不用這樣的禮儀,宋國內部貴族也都知道參商會的說法,那麽很顯然這是在說宋公死定了,於是司星子許在宋公死後也因為這童謠不得不死,連給他辯解宋公沒撐到參商會的機會都沒有。
就是這樣可怕、但又可以認為是有心人編造的童謠,讓司城皇與其子相信,一定是政敵想要趁此機會來對付他們家族。
整首童謠,在宋公死前而出。
宋公死後,誰都能解出這童謠是什麽意思:
宋公啊,會死在會盟途中,要說星辰能改命要醫生何用?你們這些觀星的知命的,我來問問你們你們能猜到下一任宋公到底是父子相繼?還是兄終弟及?這兩種繼承方式可都是合理的啊。
司城皇心中有鬼,覺得自己重賄司星子許的事,一定有其余人知道,而知道的人必然是貴族。
公子田年輕,性格剛烈而不持久、壯懷而無大才,正是一個可以欺騙利用的國君。
宋國一直又真的有兄終弟及的傳統,這是殷商的習慣,宋人是殷商之後,也經常出現兄終弟及、爭權奪位這種並不符合周禮的事,宋人都已習以為常,甚至覺得這無所謂。
如今除了公子田,宋國可以名正言順染指國君之位的,還有宋公的弟弟,背後站著的也有數姓大族,都在盯著司城皇一族。
王侯將相有種的時代之下,越是精於陰謀的皇父鉞翎,越只能將問題想到那些政敵的身上。
於是決定扶植公子田上位後,第一件事就是找機會殺政敵全家,叫其徹底沒有翻身的機會。
況且,恐怕這場童謠之後,想不撕破臉都不可能了。
宋公雖死,可是三對嘉禾仍舊送給韓趙魏三家,這件事天下皆知的時候,司城皇的政敵便不可能不去尋求楚國的幫助,否則今後肯定是死路一條。
司城皇與皇父鉞翎決定,在楚國的力量重新染指宋國之前,將政敵徹底鏟除。
宋公剛死,一場波及宋國貴族的政變,即將到來。
不只是因為這首童謠,還有之前的三對嘉禾,以及更早的親楚以製卿的政策,以及更更早的殷商氏族製下兄終弟及的商人傳統。
三對嘉禾與這首童謠,不過是將這場必然爆發的矛盾提前引燃。
既然童謠無忌,那麽童謠便將這隱藏的矛盾點明。
在已經被點明後,雙方誰不有所反應那就是在等死,雙方有所反應又會加劇對方的反應,最終不可調和、爭於明面。
最可怕的一點,在於這首童謠被驗證了。
這童謠處處在說天命不可知或是沒有天命,但這首童謠本身又是知天命知未來的。
未來未必是天命,可能只是說知之術,但貴族不會想這些。
所以,知天命的人是誰?誰能解繼承之爭?
誰都解不了,但誰都能解。
因為不知道是誰編的,所以誰都可以編下一首。
既然這首童謠可以預言宋公的死,那麽下一首童謠能不能預言下一任宋公是誰呢?
編成對自己有利的話,這樣便有了天命所歸之意。
當叔叔的找人編一曲兄終弟及是結果的童謠。
當侄子的找人編一曲嫡子繼承是結果的童謠。
這首童謠就是在逼著雙方先編造下一首童謠,編造後雙方的矛盾便不可能隱藏,只會越來越嚴重,整個宋國的上層也會越來越亂。
渾水摸魚者,太多。宋國的水已經很渾了,可編造這童謠的人覺得渾濁的還不夠。
貴族亂,那些邊緣地區的事便管的少,也無力去管。
譬如此時的沛。
等到不亂了想管的時候,怕是已經管不了了。
譬如將來的沛。
正如貴族們很在意這首童謠背後的陰謀一樣。
那些與陰謀距離很遠的底層,在意的卻是童謠中貴族們最不在意的中間。
他們在意的,既不是誰要死,也不是誰要繼承,而是在意那些質問佔星天命的話。君死與繼承,對他們而言都無意義。
星辰燦爛、日月環行,這只是天地間不可更改的事, 自有道理在其中,怎麽能與人世相通呢?
童謠中已經解釋的很清楚了。
白天有月亮的時候,月亮看起來很淡,不仔細都難以觀察到。可到了晚上月亮又會很亮。不是月亮白天暗淡晚上明亮,而是因為太陽掩蓋了月亮的光芒。
晚上月亮明亮的時候,很多星辰看不到。不是那些星辰看不到,而是因為月亮的光太亮了,所以難以觀察。
很多人便在想:白天沒有星星,那麽到底是白天沒有星星?還是星星在白天被太陽光遮掩看不到呢?
想得多的人在想:白天如果也有星星,那麽白天的星星能和晚上的星辰排列一樣位置嗎?
這個問題,在沒有日全食的時候,很難知曉,只能猜測。
但如果有日全食,那麽很多此時不解的事情,就會因為這首童謠而被格外重視。
星星、太陽、月亮、腳下的大地,到底是怎樣的呢?
這首童謠會因為宋公購由的死,傳到各地。
總會有更多的人抬頭望天,然後開始思索玄妙的宇宙與腳下的大地。
此時天下,沒人知道什麽時候會發生日全食,包括編造這首童謠的人也不知道。
但日食總有一天會發生在九州大地,也總有一處全食會落在那些喜歡仰望星空或是因為這首童謠開始仰望星空的人眼中。
日食,或許在這場宋國貴族之亂前,或許在這場宋國貴族之亂後。
但那都是萬世的事,而編造童謠的人此時求的,只是一時,順便帶上了萬世求個萬一的機會。得之可惜,失之不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