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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野心家》第172章 墨守成規心余悸(4)
宋公無可奈何之時,墨者如同久旱之雨,讓宋公看到了希望。

上一任宋公臨去會盟之前,曾想要去沛邑看看墨者是否真的能夠大治,也想讓當初痛罵他的墨翟知道自己的佔星祈禳之法真的可以起死回生,可惜沒有機會。

新任的宋公年輕,又向來瞧不起自己的父親。

於墨者平日也有接觸,加上墨者幫著守城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略微商量,當即就將守城的虎符獻上,將商丘城的防務全部交給墨翟。

這是墨翟行義五十年所得到的信任。

適在墨子號令之前,已經大體摸清楚了商丘城內底層的情緒,對於那些流言和童謠,哂然一笑。

一首是他編寫的,另一首顯然也是為了配合這首童謠編造出來的,他根本不在意。

墨者守城,一定要先講清楚號令,適帶著一部分宣義部的人就是為了到時候先把墨者的守城號令講清楚。

守城不比平時,所以墨者的律令極為嚴苛。

之前墨者宣講律令,還需要自上而下傳達。

如今有了宣義部、有了早已在商丘布局的工匠會、麥粉鋪、磨坊等一些集會場所,想要宣傳墨者守城的律令就簡單的多。

適也是第一次見到墨者的守城律令有多麽嚴苛。

幾張紙上,是墨子口述、書秘吏書寫的律令內容。

適打眼一掃,整整齊齊的一排“殺”。

官吏、兵士和百姓仿效製作敵人的服飾的和軍門旗幟的,殺。

不服從軍令的,殺。

擅發號令的,殺。

延誤軍令的,殺。

靠著戰戟懸身下城的,殺。

上城下城不與眾人配合的,殺。

不是響應號令而胡叫亂喊的,殺。

放走罪犯遺失公物的,殺。

長他人威風滅我志氣的,殺。

擅離職守,聚眾瞎談的,殺。

聽到城牆鼓聲卻在應鼓擊過五次之後才趕往辦事地點的,殺。

不在某辦事點卻擅自進入的,殺。

帶領手下人離開自己的辦事處進入別人的辦事處的,殺。

該處辦事人員不予捉拿的,殺。

挾拿私人書信,殺,

替人請托成私的,殺。

棄城防事去幹私事的,殺。

偷取他人妻子嬰兒的,殺。

守城期間勾引他人妻子的,殺。

沒有憑證卻在軍中亂竄的,殺。

敵人兵將少而說成多,軍紀混亂卻說整肅,敵人進攻辦法愚蠢卻說巧妙的,殺。

敵人用箭射來書信,不經允許而去撿的,殺。

敵人向城內故示偽善,響應的,殺。

城內將書信射給敵人,觸犯這條禁令的,殺,屍體還要掛城示眾。

趁圍城搶劫財物的,殺。

城內放火的,殺。

城內失火、不經請示擅離職守,即便出於好心,殺。

奸女的,殺。

故意燒毀糧食的,殺。

故意損毀兵器工坊的,殺。

……一條條,一件件,適數了一下,加到最後一共是八十多條殺令。

顯然,這不是墨家第一次守城,也不是第一次做出這樣的號令,而是之前幾十年的守城經驗中磨合了無數次,許多墨者甚至都能夠背誦下來。

如今有了紙張,這種律令更為正式,書寫了幾十份,選取墨者中能言善辯的,穿著特殊的服飾在城內宣講,力求讓每個人都知道。

這八十多條,還只是砍頭。

隨後還有三十多條,則是族三族、絞死、車裂等等刑罰。

適看完之後,想要補充一些,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機會補充,墨者多年的守城經驗是實踐中用血換來的,可謂是增一字不可、減一字不妥。

而這些,用的也不是墨者的名義,而是用的宋公的名義來頒布的,因為墨者實際上是在幫助宋公守城。

城內不少人也不是第一次見識過墨者守城,這些規矩一經頒布,很快就傳遍了商丘。

宣義部的人,自然會講道理,但這一次不需要講道理,而只是將這些律令解釋清楚就可以,最多說一些讓民眾知道為什麽會這麽嚴苛。

城內的墨者已經開始忙碌,挑選士兵、分配守城任務、征召婦女做飯、挖掘廁所、堵塞城外的水井、燒毀城外百步之內的樹木……

墨者超於此時的組織力和行動力,在幾天之內彰顯的淋漓盡致。

適返回到墨者身邊,準確抄錄下一份律令的時候,墨子衝著適招手道:“抄律令的事,先交由笑生去做。”

適掃了一眼,發現都是一些賞賜,墨子解釋道:“有賞有罰,才能守住。賞罰嚴明,才能持久。隻罰不賞,豈能讓眾人歸心?”

適走到墨子身邊,說道:“先生,今日我在城牆觀望,看到城外的宿麥,心中不安。”

墨子點頭道:“這正是我叫你來的原因。城外的宿麥,太過靠近的,一定要鏟除燒毀,不能留給楚人。這件事若是做不好,恐怕商丘未必能守住。楚人因地就糧,圍城一年,只怕商丘又要有無數餓殍。”

適點頭道:“先生曾說,守城若是沒有外援,要以出城擊敗敵人為上策。但先生如今準備要燒毀城外的宿麥,看來只有死守一條路了嗎?”

墨子沉聲不答,半晌問道:“你怎麽看?”

適搖搖頭道:“城內流言四起,蕭牆之禍近在眼前。城內民眾也未必願意死守,守住了又能怎麽樣呢?楚人又不屠戮,終歸還是為那些王公貴族守,就算到了楚人那裡,也是一樣要繳納糧賦。”

這一番很明顯的“叛國”言論,在墨子聽來卻極為順耳。

原本宋國就不是百姓的宋國,墨者想要利“天下”,就不可能用什麽宋人的宋國之類的說法來激勵民眾,必須普天下適用的道理才行。

墨子歎息道:“我來守城,不是為了宋公與六卿,可得利的卻是他們。其實,我也不是為了商丘城內的百姓,而是為了天下的百姓。”

“若是這一次能夠震懾楚王,數年之內,晉楚之間怕是難有爭鬥。晉來墨者則連楚防晉;楚來則連晉防楚,幾次之後,至少鄭、宋之間,再難發生大戰。”

“我們墨者既能守住,晉楚誰行不義之戰,都會兵敗城下,我想也總能讓各國君主不敢輕易動兵。”

適想說點什麽,墨子揮手道:“你的約天下之劍,我是看不到了。我老了!”

“適,如今能用的辦法,只有這個。難道沛縣可以對抗晉楚,約束他們不得輕易行不義之戰嗎?”

“現在還不行,那難道利天下之事就不做了嗎?”

“你的辦法對,但那是將來。我的辦法也對,利的是現在。我知道城內之人未必願守,可這一次必須要守,守住了,數年之內無人敢攻宋,總能讓宋地百姓過了幾年好日子。”

“從城濮之戰到現在,有二百三十年了吧?”

適算了算,表示同意,墨子歎氣道:“城濮之戰,就是因為楚人攻宋,晉人救援。”

“從此之後,宋地可有幾年安生過?這裡一直都是晉楚兩國的爭霸之地,百姓流離,不能生產。”

“如果能夠威懾楚王,令其日後不敢輕易出兵,墨者再通告天下,隻守不攻,又在守城戰中展示我等手段,想來晉人也不敢輕易出兵。”

適無可奈何地點點頭,明白了墨子的意思,看來墨子是想要用自己的畢生所學,在年老行將就木之際,宣告天下:“墨者守衛的城市,無人可以攻下,誰攻誰會失敗,會被別人趁機攻打, 你們最好在我活著的時候不要再做出爭霸中原行不義之戰的事。”

片刻之後,適說道:“先生,我想商丘城內、城外,楚人的間諜一定不少吧?”

墨子苦笑道:“何止城內城外?就是六卿公室之內,也怕是不少。他們的心思我還能不了解嗎?無非是想趁此來爭權奪利罷了。”

適想了一番,說道:“既是這樣,燒毀城外麥田的事,楚人應該很快就能知曉。三十裡之內的麥田都要燒掉,三十裡正好是一日運輸時間,楚人如果想要借宿麥為軍糧,就必須分兵去割麥、運麥。”

“屆時又要分兵圍城,楚人真正圍城的力量就會減少。原本楚人以為這裡會有糧食,攜帶的便不能太多,他們可以選擇圍而不打。”

“一旦成了定局,楚人的糧食從遠處轉運動員需要時間,楚人只怕不想攻城也得攻城。”

“楚人不攻城,便不知道我們墨者的手段;楚人攻城,墨者的一些手段才能讓天下知曉。”

墨子眼中露出讚許神色,招手讓適靠近,說道:“正是這樣。割百裡之麥,那不可能。割三十裡之麥,楚人便要分兵,正合適。”

“如今墨者還有義師,又有許多專門守城的兵器,還有你弄出的火藥。”

“正是要在商丘鳴奏非攻之樂鍾,讓天下知曉。”

適想了想楚國的軍隊構成,想了一下楚軍的組織水平,分析了一下楚國的分封征召軍隊的組織能力,思索了一下百余年前楚人圍商丘那戲劇性的“床帳之盟”,小聲道:“弟子還有個辦法,可以讓這一次鳴奏更為響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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