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悶悶不樂,心神不寧。
昨日吃的狼吞虎咽的粟米飯和葵菜也沒有了味道。
想到昨日在麥秸草中,指點江山暢想無限,不由心中苦笑。
如今有資格指點江山的,是各路諸侯。
自己家距離周天子和各路諸侯最近的,就是旁邊鹽水湯裡面的那點葵菜和醃韭菜花。據說周天子家生孩子請客,葵菜醬和醃韭菜花都是七蘸料之一,除此之外沒別的能搭上邊的了。
原來想的美噠噠的幾句振聾發聵的言語就抱墨家大腿,現在看來難度又大了幾分,尋常路是真的走不通了。
楚聲王圍宋十月,沒有破城,想必墨家眾人肯定是趕回來幫著守城了。
時間趕得上,但到那時候墨子不會有時間講學,也根本顧不上。一旦到墨子歸來那一天還是籍籍無名,隻能以庶民的身份參加殘酷的守城戰。
適很清楚,墨家不是隻講善良的傻白甜,守城的規矩多得很。
墨家守城,連坐互保、擾亂人心者絞、扣押妻子為人質方能派人出去偵查、上廁所要匯報防止借機投敵、一人投敵同伍的都要車裂互相監視、婦女上陣男左女右走錯了斬……
兼愛非攻,是目的而非手段,且絕不迂腐,更有手段和組織力,一應技巧俱全。
必須在正式守城之前、在墨子從齊國回來後,就知道自己的名聲,否則凶多吉少。
現在也不能跟兄嫂說多買些糧食準備著,且不說有沒有那麽多錢,總需要個理由,兄嫂又不傻。
理由一旦傳出去,造成恐慌,宋公鬥不過封臣,殺自己安人心還是做得到的。
直接去求見宋公或是各路封臣,混個祿足以代其耕的飯碗保證餓不死更不可能。
想要見面,最起碼要是士。
士是最低級貴族,世襲的,講血統。
孔子再少賤多能鄙事,那也有貴族血統。即便是爹媽一夜情野合生出,但唯一有繼承權的哥哥是殘疾,八個姐姐都是女的沒繼承權,到底他還是繼承了士的身份。曹劌隱居種地,那也是有佩劍權的,到了宮門報上我乃某某之子某某之後甲士就必須通報。韓信落魄的要飯,投了軍血統貴族的身份一報,那也是直接軍官起步。
和後來信陵君養的那種靠薪水吃飯、不世襲的士,完全不是一回事。
躺在麥秸中再一次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想了半夜,摸到了那袋種子,發了發狠,下了決心。
想讓墨子一回來就注意到自己,就需要自己做一些事,而且是要借墨者的名頭做些事。
要做讓墨子能注意到的事,肯定是大事。
讓墨者能注意到的大事,又分兩種。
一種是頂著墨者的名號,去做些壞事,適估計用不了半年,墨者就會找上自己,但下場很可能就是被一劍捅死。
另一種就是頂著墨者的名號,去做好事。墨子雖然心懷天下,但走的還是太高了,遊走於諸侯之間,這條路適覺得自己走不通。
但想到昨天遇到的那些農夫,自己又頂著墨者的名號救了一人,正是一個可以突破的點。
把一些科學技術搞成偽裝為鬼神天志之類的迷信,用類似宗教的方式在農夫之中扎根,用不了多久也會將名聲傳出去,到時候就看墨子收不收自己了。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迷信與否是一回事,用不用某些形式的手段,又是另一回事。
隻要別踩墨家的底線,應該不會有殺身之禍。
想通了這一節,適握了握拳頭,想著此時農夫的困苦生活,咬牙心道且先吃個一年苦!
為了活著。
第二天一早,適頂著半夜沒睡的黑眼圈忙完了家裡的事,悄悄進城找了個認識的人,把嫂子給自己做的那件新衣在城中賣了些錢。
中原地區,農耕為生,這錢也長得和種地的鏟子一樣,都是些諸侯國商人鑄造的劣幣,不是周天子那邊正規的大額稱重的空首布。
數量不多,算了一下堪堪夠用。
這事也沒告訴兄嫂,這些日子自己又表現的勤快,像是變了個人一樣,這件事也都沒注意。
某天早晨,適找了個理由,說是自己要出去幾天。
兄嫂隻當他要去聽墨子講學,便給他準備了些幾天吃用的粟米,也沒在意,又囑托幾句便讓適走了。
適悄悄拿著那包種子,揣著賣了衣服換的那幾個錢,孤身一人前往前些日子的那處農田。
……
那日的田間,那日的人。
蘆花抹了一把汗,心裡很快活,但又有些失落。
父親的病,真的好了。聽了那人說的用了些蘆根熬水,學著那人的樣子用手指捏出紫火,這種夏天常常死人的暑熱病竟然沒把自己的爹爹帶走。
服勞役去修遠處城牆的哥哥也回來了,居然沒受傷也沒死。
這兩件事都是值得快活的。
隻是那個當初承諾會再來、會教她那些救人的法子的人,卻沒有再來。
於是失落。
人沒再來,可來過的痕跡已經抹不掉。
附近的十幾家勞作時帶的水,都是加了些鹽的。
隻不過鹽有些貴,隻好晚飯的時候少放些鹽。
稍微有些頭疼胸悶的,也都在頭上胸口捏出了一些紫痕,不管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有效,灌一口淡鹽涼白開,覺得心胸通暢。
蘆花舔了舔嘴邊,覺得有些鹹。
不知道是剛才喝水時留下的鹽漬,還是之前乾涸的汗,總不是那天葚子的味道。
想到那個人,心裡有些亂。
思春的年紀總在及笄之前,封閉的環境下忽然遇到一個有些古怪的異性,或者隻是一瞥或者隻是偶遇,但總會期待下一次邂逅。
因為不了解,所以可以有幻想,於是心當然有些亂。
心亂中,不小心薅出了一棵谷苗,像是受驚的小兔子一樣四處看了看,發現哥哥在前面忙著沒注意到自己,轉過頭悄悄地吐了吐舌頭。
將那棵可能挨罵的谷苗在指尖揉碎,埋在了土裡,又把已經化為綠泥的谷苗留下的根坑翼翼地用手填好,這才繼續尋找著下一株可惡的野草。
今天的谷苗有些霉運,剛才被揉碎的那株並不是最後一株慘遭橫禍的。
阡陌間出現了一道身影的時候,又一株無辜的谷苗伴隨著驚喜的喊聲被拔了出來。
這一次拔出谷苗的手沒有再將谷苗毀屍滅跡,而是倒轉手背擦了擦臉上的汗,隨即如同看到了春天第一縷綠色春草的脫兔,蹦跳著朝田邊跑去。
可跑到田邊的時候,蘆花卻有些羞怯,忽然間覺得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是先問你叫什麽名字?
是先感謝之前的救命之事?
是嬌蠻地說你怎麽才來呢?
還是直接把哥哥推出來讓他陪著說話呢?
各種各樣的心思伴隨著輕快的腳步,不知道在心頭翻轉了多少次。
她自己都沒有想到,等真的到了適身邊的時候,說出的卻是:“渴了嗎?”
隻帶著賣衣服所得銅錢的適,笑吟吟地點點頭,跟著她一起去地邊喝水。
不長的路,蘆花咯咯唧唧地說了許多和喝水有關的事。
比如鄰家的二嬸晚上煮菜舍不得放鹽啊、比如今天輪到自己家煮草木灰裡的白霜啊、又比如鄰家的三哥用布幣刮的身上像是紋身一樣……
一直走到了陶罐邊的時候,蘆花終於忍不住說道:“你真的來了。”
適覺得這話古怪,既不是疑問,也不是反問,隻是個平淡的描訴。
“我們墨家一言,駟馬難追其舌。”
這個四字成語適相信蘆花會明白,農兵合一的制度下,三十六家人耕種一丘之地,需要繳納一馬三牛的軍賦,所謂匹馬丘牛。
四丘為一甸,正好湊足四匹馬,一輛駟馬戰車,算是戰車主流時最小的分封單位。
如今征戰頻繁,三牛軍賦早就變成了三馬,一丘之堡便可湊一輛戰車。
駟馬見的多了,這意思也很容易聽懂。
蘆花細心地記下這句話,咂摸著其中的味道,心說你果然不是和我們一樣的人,說話當真有趣。
等再抬頭的時候,發現遠處的哥哥正望著她,她這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急忙走到哥哥旁邊說了幾句,臨走還不忘將裝水的瓦罐遞給適。
蘆花的哥哥叫葦,回來後就聽說了之前家裡發生的事,這時候見了真人,連連感謝。
適正愁沒有機會混飯吃,便因著話頭問道:“你爹爹可好些了?”
蘆花搶在有些木訥憨厚的哥哥之前答道:“好多了。之前還讓我去城裡謝你,還訓斥我忘了問你名字呢……”
悄眼看著適,適報上自己的名字。
蘆花想,原來你叫適,這樣以後在城裡就能找到你了。
葦也連連感謝,拉著適的手就要回家。
家中雖然沒什麽好吃的,但粟米飯、韭菜花還是拿得出的。
他是個做農活的手,又出征打過仗,一把子力氣,拉的適險些站不住。
拉手的時候,感覺到葦的手心滿滿都是繭子,顯然不知道摸了多少次戈矛與農具,粗糙而又有力。
這時候天色還早,雖盛情難卻,適還是卻了。
“天色還早,稼穡不等人,正是除草的好時候。我既來了,就先一起除草吧,晚些時候再回去吃飯。”
說完,掙開了葦的手,彎腰低頭去薅地上的草。
他心說,我不但要吃飯,還要常駐沙家浜呢。
既要常駐沙家浜,總要有個理由至少不招人厭。
抱布貿絲、匪來貿絲這樣的事,肯定是做不出來。
那就不妨彎腰乾活,隻當多了個勞力,各取所需,交相得利。
葦也是個憨實的人,見適如此,以為這也是墨家規矩,便也沒再說什麽,心說可要賣力總不好讓人薅的比自己還快――這一點是他想多了。
於是他在前面飛快,蘆花跟在適的右邊,兩個人並排邊閑聊邊薅草。
平日擾人的虻和蟲,竟不那麽討厭了。
耳邊嗡嗡的虻虻振翅,蘆花竟還有閑心捉著一個像小時候那樣扭掉翅膀扔到螞蟻窩旁……
PS:
一:之前墨子的那番龍傲天般的、認為墨家道理不可更改的言論,不是偽造,源於墨經。諸子基本都這樣,強勢的很,一步不退。要是連理論自信都沒有,諸子也就不是諸子了。
二:本人無神論者,凡是天鬼、天志、鬼神之類的言論,請觀後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