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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野心家》第39章 知著
  必然的因果,總會引人思考。

  那名和吳起交談了一陣的商人護衛已經離開,吳起卻坐在草亭內,久久不動。

  他對墨家的學說並沒有太深入的了解,但也知道墨家宣揚的“必然天志”之說,說的是鐵器與火藥時代的樂土,應該有一種煥然一新的天下以合樂土天志,正是千年未有之變局。

  他對宋國世卿未來的思索,因引動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曾說,凡兵所起者有五:一曰爭名,二曰爭利,三曰積惡,四曰內亂,五曰因饑。

  如今局面之下,宋國總會內亂而起兵禍。

  在這之前,他曾總結了天下數百年的歷史經驗,將戰爭的起源分為這五種。

  可是,這些年墨家的學說在天下傳播,總說要探求萬物的“本源”,吳起一時間有些恍然,自己總結的凡兵所起者有五,是戰爭的源。

  但這五種起兵禍的源頭,又是什麽呢?

  譬如他預想的宋國將亂,這內亂的根源又是什麽?

  僅僅是墨家的煽動嗎?

  如果是,那麽墨家能夠煽動的根源又是什麽?

  他曾說,不和於國,不可以出軍;不和於軍,不可以出陣;不和於陣,不可以進戰;不和於戰,不可以決勝。

  如今這局面,但看陶丘,便知道宋不合於國。那麽若是陶丘、商丘、彭城、寧陵、楚丘等宋國城邑皆不合於國,那麽國又是什麽?

  天下尚未一統,國的概念便很難界定。吳起是衛人,卻成名於魯,卻秦楚於魏,如今又要奔秦,這讓他開始思索自己到底在追求什麽。

  叛墨之士說,人固有一死,不能因為人固有一死便不去活。所以就算墨家說的對,天下終將走向墨家說的樂土,但也不能因此就什麽都不做。因為墨家也在做,也沒有因為這種必然就在那裡乾等著。

  吳起心想,自己是為了求功名,可自己求功名的本源又是什麽?所求的最終又是什麽?

  有人求功名,為了財、色、利,自己卻明白,自己想要的只是施展自己的抱負。

  可這抱負最終,要怎麽樣?

  在草亭內思索許久,身旁護衛之人不敢驚聲,久久無語,吳起帶著滿腹疑惑,起身再行。

  交易所不遠處的一株大樹下,一墨者正在那裡講學,周圍圍著許多的人跪坐於地聽講,多有持劍者,也有短褐草鞋的手工業者。

  陶丘處處都是講學的墨者,風氣極盛,吳起並沒有靠近去聽,只是在經過的刹那,聽到了這樣一番話。

  “金為什麽能夠買到一些東西呢?或者說為什麽正好能買到那些多糧食呢?為什麽不是買一萬斤,為什麽不是買一斤?”

  “這是因為,挖金子的奴隸一年所能開采的金子是這麽多,而如果這個奴隸去耕田,所能收獲的糧食恰恰是那麽多。所以這些金子便能恰好買那麽多的糧食。”

  “市井買賣,都有衡量,那麽金子和糧食的衡量,便是其中的勞作……”

  這些話之後,傳來一陣陣叫好聲,吳起知道這也是墨家學說的一部分,這二十年前天下都在談論,他心頭知道,這番話就是墨家說世卿貴族都是蠹蟲的根源。

  這番話不絕,不能反駁,那麽世卿貴族的存在就沒有合乎天理的基礎。名不正且言不順。

  可這些話會絕嗎?天下勞作的人不絕,這些話大約便不會絕於天下,總會有人相信有人記住。

  吳起又想到“本源”這個詞匯,心想墨家的確是在解釋天下諸多事物的本源,這知曉本源的人越多,天下的世卿貴族也就越難維系。

  講學的人還在講,吳起也沒有繼續聽,而是緩步走到了集市之中。

  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討價還價的叫賣聲,那些促成交易的掮客左右衝突,那些懷揣金銀的商人登壟而斷……

  “皆為求利。”

  吳起心想,這四個字總是沒有錯的,自己在西河編練武卒,那些武卒不也是為了求利?若無利,如何肯死戰?

  或有當年秦公被圍而三百壯士拚死救援的事,那些因為秦公之義釋放了那些殺他馬匹的野民並且賜酒,有此情義。可這畢竟少數,若想治天下,還是要以利道之。

  在看著市場上遠勝於西河安邑的貨物,吳起更是感歎,尤其是許多西河沒有而這裡已經早已習以為常的商販,更讓吳起對於天下財富總和的理解有了新的認識。

  賣菜油的、賣青菜的、賣木器的、賣陶器的、賣耬車的、賣手鋤的……叫賣聲此起彼伏之間,吳起走到了一個賣菜老人的身邊。

  老人抬起頭看了眼吳起,也注意到吳起身上的佩劍,還有身邊護衛的佩劍,但臉上卻沒有什麽驚慌之色。

  二十年前,這樣明顯是貴族的人物出現在庶農身邊,庶農盡皆躲避恐慌,可在這裡卻像是看到春天下雨、夏天打雷那樣尋常。

  菜農身後是一輛獨輪墨車,車上裝著一些吳起見過或是沒見過的菜。

  胡蘿卜、葵菜、韭菜、葫蘆……一串串用麻繩拴在一起。

  吳起認得胡蘿卜,當年他派往沛縣的間諜帶回了許多種子,前些年西河大饑之時,便是靠這玩意和土豆地瓜度過了荒年。

  他隨手拿起一串,問道:“老叟每年賣菜,得錢幾何?”

  老人倒是健談,回道:“不多不少,身上衣裳口中食,多從此出。”

  隻此一句,便足讓吳起驚奇,賣菜這樣的事,在別的城邑很難以此謀生。

  一則城中不夠繁華,務農者居多,誰家也都在房前屋後種植一些菜蔬。

  二則菜蔬難吃,能夠出錢購買而不種植的,很少買菜蔬。

  吳起便問道:“老叟家中可有兒女?”

  老人點頭,表示自己有二男一女,女已嫁,二男一個在陶丘義師,另一個在跟隨人學習鐵匠。

  再仔細問問,原來老人算是陶丘的本地人,多年前便靠租種田地為生,家中在靠近城郭的地方只有六七畝地,這原本也不夠生活,所以要靠租種才能生存。

  幾年前租種土地的主人收回了土地,開始雇工經營土地種植一些可以謀利的作物,老人便只剩下家中靠近城郭的六七畝地。

  好在兒子學了不少本事,依靠墨家教授的肥田之法,早早堆積了許多糞土淤泥,這六七畝私田竟成沃土,又靠近小河引水澆灌,開始種植菜蔬。

  正值菜油豆油鐵鍋這些東西傳入陶丘,菜蔬的烹飪有了新的方式,逐漸成為餐桌上不可或缺的食物。

  又因為這些年收回土地無法謀生的許多人湧入陶丘,與人做工助耕,吃肉便貴,主人家便多買些菜蔬烹製。

  兒子又從墨家那裡以土地為抵押,貸了一筆錢買了鐵器工具,又從專款專用的工匠會那裡買了一輛獨輪墨車,便開始了賣菜生涯。

  幾年下來,原本不能夠求活的城郭間的六七畝土地,靠著一身的力氣,竟然也養活了家人。

  老人說到這,便感歎道:“如今穿衣穿棉布,吃飯吃玉米,偶爾也能吃上次魚。我們這樣的人,又能夠每年以低價買一些墨家的鹽,日子比之我租種別人地務農的時候,過得要好。”

  “聽說,現在一些上等的水澆地,按照墨家壟作堆肥的辦法,一年兩收,兩收加在一起能收四百斤,這可是原本十畝地才能收回的。誒……要不墨家說利天下,人家可真是利天下了。”

  “要不是墨家,我現在可不是要餓死?”

  吳起心道:“這卻未必。你眼中只看到了墨家的好,若無墨家,你租種的土地又如何會被收回?”

  他洞察明晰,已然隱約察覺到這些悄然變革背後墨家起的作用,看的要比這老叟農人深遠一些。正如他所言,若無墨家的變革,老人的土地也不會被收回。

  只是他也沒有說出,老人還在那嘀咕道:“所以我那兒子在軍中,說要成為墨者,我就說讓他去做……”

  正嘀咕間,一人走過來是要賣菜,那老者立刻堆笑,顯然與那人是舊識老主顧,略談幾句,竟將一車的菜都買了。

  老人抖擻精神,伸手接過幾張陶丘與泗上通用的“紙幣”,吳起看著這些紙幣,不由想到剛才聽人講學的那番話:黃金和糧食之間兌換的關系。

  可這紙幣……又是怎麽回事?墨家的錢,已經用到了陶丘,陶丘人竟然用,可若將來一日墨家不在,這些紙幣是什麽?

  若是這樣,一旦墨家有難,豈不是這陶丘持此紙幣的人,都會效死而戰?畢竟這也是利於自己。

  老人推起墨車,笑容滿面地跟在那人後面,要將這些菜送過去。

  可在吳起眼中,若是將來泗上有難,他仿佛能夠看到這老人用老瘦的臂膀,擔起這輛吱吱呀呀的小墨車,上面裝載著運往戰場的軍糧。

  人心所向,如何能戰而勝之?這人心所向,不只是義之所向,更有利之所向,墨家的手段確實高明。

  暗暗歎息一聲,心想這些手段,自己能不能學來用以變革治國?這些紙幣到底是怎麽回事?

  終究,還是要多看看墨家的書嗎?

  墨家整日說天志,合於天志,如此看來,墨家做的這一切,若都是因為合於天志,那便是墨家之所以可以治泗上的緣故。

  終究,還是本源。

  知道了金銀可以購買貨物的本源道理,墨家才能夠用紙就買到東西,如若不然,本源不知,如何能夠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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