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尚無後世淮陰侯經典的井陘之戰背水列陣大獲全勝的正面經典,可反面教材卻是不少。
比如當年邲之戰的荀林父,背靠大河,面對楚軍的反擊,荀林父擔心背水被殲,命令中軍渡河,“先濟者賞”,結果前有大河上的船隻,後有楚人的追兵,晉軍爭渡,以至於“舟中之指可掬”。
戰爭除了依靠天才,也依靠不斷的總結經驗,譬如此時,自然不會有人如演義中的徐晃一般非要學淮陰侯背水列陣欲立大功,但卻會在選擇背水一戰的時候想到荀林父“先濟有賞”的負面經驗。
平陰大夫所能吸取到的經驗,就是如果要背水列陣,一定要把船都鑿沉、更不要琢磨修築浮橋之類。
那謀士的建議,無疑是正確的。
如《九地》所言,兵士甚陷則不懼,無所往則固,深入則拘,不得已則鬥。
如今墨家主力所處重地,顯然後勤不濟,突入速度太快,這其實按照對陣來說這是犯了兵家大忌。
但是現在齊軍進退不能,野戰不可能獲勝,後退的話又跑不過義師,實際上齊軍已經陷入了死地。
既入死地,便要向死而生,將墨家義師所處重地的這個條件無限放大,才是唯一可能獲勝的辦法。
平陰大夫也明白,如果隻身逃走,自己必要被殺。而如果大軍混亂,自己先跑,又未必跑得過墨家的騎兵,到時候也是死路一條。
與其這樣,還倒真不如背水列陣,讓士兵不得已則鬥。
只要能夠撐個幾日,每過一日,勝利的天平就向齊國這邊傾斜一點。
他自認自己野戰指揮臨機應變不如在潡水一戰成名的適,因而也就不想去考慮什麽側翼反擊之類的事,只能選擇死守,戰車之類的東西都可以用作防禦的營壘而不要想著用戰車衝陣。
戰車施展需要極大的空間,一旦施展不好,那麽戰車出擊的地方就可能成為墨家攻破防禦的方向。
於是平陰大夫在圖上略微一點,說道:“如此,明日一早,出營行軍,至南濟水列陣。”
“陣如新月,中軍凸而兩翼彎。背後為濟水。”
“戰車全部作為營壘,所有船隻一律焚毀。”
“今夜再令人疾馳傳書,務令成陽、廩丘、谷、阿、歷下之兵來援,就說我已經拖住了墨家義師主力,只要大軍合圍,便可大勝。”
…………
次日一早,雙方都早早吃過了早飯。
天氣正好,斥候和偵察的騎兵各自出擊,互相靠近對方的軍陣,意圖進行騷擾以延緩整軍集結的速度。
很快,齊國軍陣的移動方向就傳到了墨家這邊,意圖很是明顯,齊國是想要背水結陣。
待大軍逐漸接近後,適和義師中的主要軍官都爬到一座小山上,用千裡鏡觀察齊軍的動向,看到齊國營地內正在將戰車當做營壘,適不禁搖頭莞爾。
六指看過後,說道:“這平陰大夫要學烏龜呢。靠著河,這是怕我們突襲側翼?想在河邊拖到援軍抵達?”
周圍的軍官回應道:“應是如此。孫武子言,置之死地然後生,兵士甚陷則不懼,無所往則固,深入則拘,不得已則鬥。”
“他們是將士卒至於死地。實際上,我們也處在死地,一旦久攻不下,各路大夫援軍前來,到時候便要被動。”
適自然想到了後世淮陰侯的背水一戰,卻笑道:“兵者,正奇相繼。齊軍想要置之死地而後生,但卻隻想到了置之死地而後生,卻沒想到一旦在死地戰敗,那就是無路可逃。”
後世井陘之戰,韓信用兵正是正奇相和,背水一戰只是為了組織防禦,最終決勝的是那支偷襲了趙軍大營的奇兵,導致了趙軍心理的兩次崩潰,獲取了最終的勝利。
如今面對著平陰大夫背水列陣,適不以為意,笑道:“士要有必死之心,方能死戰。若是咱們義師好築京觀,那齊軍可能會各個死戰。”
“今日他們背水一戰不能成功的結果,早在當年援最之戰就已經注定。援最之戰,齊軍大敗,咱們俘獲了不少齊人,一番教育之後又都放了回去。如今從各方面傳來的消息,援最之戰的齊人不少,也多在軍中講述。”
“所以我說,規矩,宣義,這些看似不是士卒的力量,有時候可以抵得上數萬大軍。”
手指輕指了一下齊軍正在忙碌的營地,又笑道:“平陰大夫有謀而無斷。能夠想到背水列陣的戰術,這證明其有謀。”
“不管是他因為覺得打不過咱們,還是真的想到了死守待援將我們處在重地的劣勢放大……既然選擇了背水列陣,足見其有謀。”
“可是……”
他忍不住大笑道:“可他明知道打不過咱們,或者想到死守,那麽三日前齊軍開始後撤的時候,他如果做這個決定,就在原地修築營壘死守待援,我是要稱讚的。”
“現在的話,我只能覺得可笑。”
“他這是看到我們靠近慌了,先跑,可是沒跑動,然後才選擇背水列陣。”
“三日前,他有至少兩天的時間修築營壘、組織防禦、挖掘溝渠、安插狗走。那樣的話,或許還真的難攻。少不得,我們還得分兵防備成陽方向的魏韓聯軍。”
“現在嘛,他能把營壘修成什麽樣?士卒跑了三日,軍心混亂,他作為主帥或許覺得自己這是妙計,可在士卒看來,這就是走投無路之後的無可奈何之策。”
“如此,豈能不敗?”
先讓眾人安心,眾人又素信服,紛紛點頭。
適倒是不急,義師展開的速度很快,現在並不急於展開,便和這些軍官們說起來這些策略。
六指說道:“你說過,墨家善守,但守不是死守。也曾講過重地、死地之說。若真要守,應該依靠軍陣的嚴整,整修營寨、列陣死板,依靠矛手和火槍兵,做到側翼崩潰而不亂。”
“但我覺得,齊軍做不到。”
“齊陣重而不堅,火炮又少,想要靠列陣死板、整修營寨獲勝,炮兵一定要多。”
“否則的話,結陣而守,火炮猛轟,鐵丸對密陣的殺傷極大,很容易打開缺口,這是不可以獲勝的。除非是自己的騎兵和炮兵拚死毀掉了攻方的炮兵,才有可能結陣死守。”
“齊國現在將戰車作為營壘,縮守河邊,那是根本不準備出擊,而是要學烏龜。”
“這平陰大夫根本就沒想清楚,銅炮出現之前,背水結陣死守尚可獲勝。銅炮既出,炮兵優勢又在我們這邊,他們不先想著乾掉我們的炮兵就想著死守,可以說連謀都沒有,只能說無謀且無斷。”
“若是齊軍結成方陣,我們要攻確實不易。可是,方陣最怕火炮,靠近猛轟,一旦方陣被轟開,那豈不是屠殺?他要沒炮,方陣要守不住。”
適微笑點頭道:“你是可以明白戰爭的模式已經改變了的人。所以,你們覺得,這一戰怎麽打?”
第一師的師長指點著地圖道:“昨日我們已經命人傳令成陽,讓成陽方向的重銅炮和三個旅沿濟水北上。就算成陽方向出兵,我們的援軍也趕在他們前面。”
“而阿、谷方向的齊人援軍……數量不會多。若是他們分散行動,就部署打援。若是合兵行動,沒有半個月合兵不能,等同於無。”
“所以,可以先行對壘騷擾,等到我們的三個旅和那些重銅炮抵達,再發動攻擊,這樣最為穩妥。”
適點點頭,說道:“是個好辦法。你們怎麽看?”
其余人也都點頭,適想了一下,說道:“這是正途。但這一戰越快越好,時間拖的越長,變數越大。”
“齊人背水結新月陣,看上去四面都可以防守,不用考慮側翼和背後。但卻也有個重大的缺點。”
“如圓,四面均可守,但只要一點破,圓便不為圓。”
“齊人背水結陣也是一樣,看上去,首尾相顧,有濟水掩護側翼後方。但首尾相顧,哪裡是首?哪裡是尾?首尾相顧,也可以說處處是首、處處是尾。”
“只要攻破一點,齊軍便要潰敗。他們死守,便要結大陣。大陣移動緩慢,這六萬人就是六萬人,要防守的是整個六萬人的正面。 ”
“他們這麽結陣,牽一發而動全身,只要稍微一動,他們的陣型就會徹底混亂。背水之下,只有一動不動,士卒方可死戰。只要稍微一動,那就是混亂潰逃爭相渡河。”
“我們進攻,可結小陣,移動迅速。譬如集中兩萬於一萬齊人之前,那就相當於我們其實有十二萬人,因為哪一個點被擊破,齊人都要潰敗,所以在某個點兩萬對一萬,那就是全軍都是兩萬對一萬。”
在場諸人皆點頭,第五師的師長問道:“若是齊人發覺我們某一側虛弱,選擇變陣去攻……”
適笑道:“那最好。他們一變陣,那就不再是烏龜。烏龜還有個殼,可能會崩壞我的牙。可一旦動起來,那就可能出現首位不能相顧的情況,他因為害怕與我野戰,所以才選擇縮守。一旦動起來,那就是連烏龜殼都扔掉了,豈不是我口中之食?”
“我巴不得他動起來呢。若不是我覺得他被嚇破了膽,不敢亂動,我早就準備誘使他動起來。現在嘛,他反而會覺得,有些空虛的地方,是我故意留出的破綻誘使他動,反而愈發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