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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野心家》第61章 綁架
禮法,靠貴族自己毀掉。

 而民眾對君主的最後一點幻想,也是要靠君主自己毀掉。

 否則,民眾總會認為,墨家的一些激進宣傳未必是對的,非得自己挨了君主抽到臉上的巴掌之後,才能明白世上根本沒有什麽好君主。

 正如後世的俄國,沙皇是人民的“小爸爸”,當做“兒子”的捧著小爸爸的畫像去請願變革的時候,迎接他們的不是小爸爸的關愛,而是熱乎乎的子彈,然後才把那些心存幻想的人打醒。

 現在費國的國君,被墨家捧殺之策捧的太高,已經不是爸爸那麽簡單,簡直成了一國主權的虛幻實體了,似乎國君存在的意義就該是為民求利。

 若做不到,那就肯定不合格。這是話語權。

 捧殺的惡心之處,在於國君貴族不能站出來,直接告訴民眾:“我們就是要吃你們血肉的,我們存在的目的不是為你們求利”。

 所以,這是個無解的死局。

 當孟勝等人走進費國國君的宮室之中的時候,結局已經注定。

 四十多條變革的條件中,僅僅第一條就是完全在逼著國君和貴族反對。

 第一條說,要區分稅、賦、役,並且理清楚稅賦役的區別,要求貴族一致納稅、按照自己佔有的封地數量繳納軍賦、可以不服勞役但是需要繳納勞役費用。

 這還只是第一條,而且只是治標,沒有觸動土地所有權這個根本問題。

 後面的幾十條,則比第一條更加嚴苛。

 這就像是在和貴族們說:請死以利民。

 這個死,是作為一個階層的死,不是肉體的死。然而他們顯然並不肯主動去死。

 可是對君主和貴族們仍舊懷有一絲幻想的民眾,卻仍舊認為他們必然願意主動去死。

 在孟勝等人進入宮室之後,數千的民眾就在宮室之前等待著消息。

 他們自己攜帶著簡單的飯食,啃食著地瓜土豆,等待著讓他們可以歡騰的消息從宮室中傳出。

 徐弱沒有去宮室,而是站在磨坊的頂層,看著城內,對照著那張細細描繪出城內重要地點的地圖,指指點點。

 身後幾名墨者正在等待消息,摩拳擦掌。

 田讓卻去了宮室門口,組織了幾十個雇工,趕著馬車,馬車上攜帶著一些食物、飲水,發放給等待消息的民眾。

 這些年田讓以非墨者的身份,一直在做一些善行,在費國都城內名望極高,可能僅次於墨家這個組織。

 民眾們看到田讓到來,或稱呼為田襄子,或稱之為君子,田讓便在馬車旁叫人分發食物,詢問一些民眾的想法。

 以商人的身份,若不以秘密墨者的身份來看,田讓其實對於這次變革也是充滿期待的。

 商人身份低微,名義上就不是貴族,而且需要繳納極多的賦稅。除非是能夠做到“素封”的大商人,那其實是另一種方式成為了國君貴族的合夥人。

 但除了那些大商人之外,小商人、手工業者所承受的賦稅並不比農人更少,他們需要繳納軍賦,而且必要的時候也會被強製從軍。

 若是有政治嗅覺的大商人,這時候可能已經做好了與民眾一起暴動的準備,以積累賢名,做“可執政之賢人”。

 田讓卻沒有趁此機會為自己搏名,而是告訴民眾道:“這些食物,都是公子巒發給大家的。”

 “昔年太康失位,其五子作歌而唱,曰: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寧。予視天下愚夫愚婦,一能勝予,一人三失,怨豈在明,不見是圖。予臨兆民,懍乎若朽索之馭六馬,為人上者,奈何不敬?”

 “公子巒雖地位卑微,只是庶出,但對於此等上古之訓卻記得清楚。他讓我轉告大家,他認同民惟邦本,本固邦寧。這次變革,他是支持的。”

 這幾年田讓一直在暗中幫著公子巒積累名聲,公子巒自己並不注意,也沒有什麽野心。

 但是,因為墨家的暗中支持,公子巒的吃相可以比其余貴族好看的多。

 作坊在手,又有墨家幫著在他的封地莊園內進行變革,公子巒其實根本不懂,但是自己庶出低微,發達全靠田讓這個朋友,很多事也都認為是田讓以朋友之義在幫自己,因而放手。

 眾人聽田讓這麽說,便想到前年大荒的時候,墨家提供了一些糧食支援,而都城內的諸多貴族,也只有田讓借公子巒之名分發了一些給民眾。

 田讓分發完了食物之後道:“我看這不是一兩天就能有消息的,大家也不必在這裡等著,不如回去?”

 一名農人苦笑道:“君子無憂,農人卻苦。這件事對您來說,不過是小事,可對於農人來說,卻關系到一家的存活啊。怎麽能夠不心急等待呢?”

 “賦稅且重,又要修築宮室城牆,這都要耽誤農時,這怎麽能夠不心急呢?這是我們自己的利啊。”

 “對您來說,這利不過一金,您見而笑之,或以為不過為女子一笑可擲。對我們來說,同為一金之利,以墨家之權字來解,這便是大利。”

 田讓點頭道:“是這樣的道理啊,是我不能夠明白。”

 他既說完,又關切了幾句,便自行回去,隻留下了那些雇工在那裡分發食物,為民眾聚集提供便利的機會。

 順便叫人大肆宣揚公子巒對於民眾苦難的同情,並且以實利為公子巒積累在民眾中的聲望,這是這幾年一直在默默做的事。

 可前腳剛剛回到自己的宅邸,公子巒便帶著一絲怨氣和怒氣來到了屋中,見面後也顧不得建立,便問道:“如今城中都傳聞,說我說什麽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您這不是在害我嗎?您可是我的朋友啊!”

 季孫巒只是公子,而且還是不受待見的妾生庶子,在國中並無地位,封地太小,也沒有什麽話語權。

 孟勝入宮室勸行仁政的事,季孫巒並無資格參與。

 他沒有什麽野心,也沒有什麽政治嗅覺,時代的大潮之下,甚至連隨波逐流的資格都沒有。

 如今這樣的事發生,他心中隻余驚慌,自己今後將要在貴族中徹底成為異類。

 本身只是經營作坊、入股行商這樣的事,被人恥笑為“非是君子,行此賤事”,他能得利,自然也就無所謂別人的嘲諷。

 可是現在,季孫巒今天在民眾中說的那番話,那是將他推向了風口浪尖,因為季孫巒聽到了一些風聲,六卿君主對於墨家提出的變革意見,哂而笑之曰:“賤人利,與國何利?”

 沒有貴族願意做出頭鳥就明著說:狗屁的民為邦本。

 但是,不明著反對,卻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民為邦本。

 雖然季孫巒不懂這麽說就等於是宣布自己背叛了自己的階級,但是他本能地感覺到這件事一出,自己今後在貴族圈子裡就徹底淪為了被人仇恨的對象。

 於是一聽到這些消息,立刻怒氣衝衝地來見“朋友”,詢問朋友為什麽要害他。

 這時候沒有馮諼為孟嘗君薛國市義的故事,但田讓卻在聽到季孫巒的怒氣之後,一臉無辜地說道:“我這是為您謀得一個賢名啊!”

 季孫巒嘿了一聲,苦惱道:“您是好心。可是,我不敢要賢名啊。賢名之下,恐有殺身之禍啊。”

 “昔年文王素有賢名,被囚與羑裡;文種有賢名,而被賜死。這天下誰人敢有賢名啊?不為君主,卻有賢名,這難道不是要被殺死的嗎?”

 “哎呀!你真是……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你倒是先問問我啊。我一直敬佩你,認為您作為朋友恪守朋友之義,但是……但是你這一次可真是害我呀!”

 季孫巒急的是滿頭汗水,田讓卻笑道:“你說的不對。難道你沒有聽過宋國公子鮑之事?”

 季孫巒一聽公子鮑,嚇得更是渾身發抖,說道:“您也是讀過史書的人,難道不知道公子鮑當年做了什麽嘛?”

 “公子鮑禮於國人,宋饑,竭其粟而貸之。年自七十以上,無不饋詒也,時加羞珍異。無日不數於六卿之門,國之才人,無不事也,親自桓以下,無不恤也。”

 這件事不只是公子鮑在做,而是因為他的奶奶想和他私通,他不同意,但是他奶奶為了愛情主動在國人中傳播公子鮑的善明,利用自己的勢力用公子鮑之名資助國人,最終公子鮑終於政變成功。

 季孫巒在“無日不數於六卿之門”這幾個字上加重了口音,苦著臉道:“公子鮑那是沒有一日不去六卿之門啊。”

 “現在國內的六卿,沒有一個不因為墨家的變革而得到害處的。您現在卻讓我支持民眾,這不是讓我自絕於六卿嗎?”

 “公子鮑可以成為宋之文公, 那是因為無日不數於六卿之門啊。現在您讓我站在賤民這邊,又有什麽用呢?庶民低賤,可以用而不可以完全的依靠。”

 “六卿怨恨,您這是要逼死我啊!”

 季孫巒苦著臉說完,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聽起來終究對方是好意,只能苦臉怨恨。

 衛讓看著季孫巒,忽然臉色微變道:“我有些機密話,想要對您說。您是可以聽的嗎?如果您不想聽,那麽就當我沒有說起。”

 之前的交流,已經說到了宋公子鮑之事,此時又提起了機密話,季孫巒就算再遲鈍,也明白衛讓準備說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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