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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侯急忙解釋道:“難道您認為我是因為這些利錢而憤怒嗎?並不是啊。”
“您見過河道決堤嗎?秋水灌注之時,河道兩側的堤壩,若是有一處如同螞蟻洞穴一樣的缺口,那麽這個缺口就會隨著河水的衝刷日益擴大,最終導致決口。”
“現在,民眾的這些要求,不過只是利錢,可這就像是河堤上的螞蟻洞穴一樣,看起來很小。然而時間一久,就會越來越大,直至決堤。”
“我憤怒的,便是這道河堤上的洞穴可能導致的後果。難道您認為我只是憤怒於那個小小的螞蟻洞穴嗎?”
公仲連歎息道:“君上,時代變了。”
“民皆求利,知道求利、敢於求利。這民眾心中的河堤已經掘開了,只是在心中之外的表現上還只是個小小的螞蟻洞穴。”
“您已經堵不住了。”
“昔年鯀治水,堵而不疏,以至於河流毀溢,天下受其害,堯令火正祝融殺之於羽山。”
“其子大禹,堵不如疏,歷二十年終治天下水患,被舉為天子,舜帝讓位於大禹,乃有傳啟之事,夏千年基業。”
“您現在,要堵住的,是天下萬民求利之心,這難道是可以做的嗎?我剛剛剛跟您說完,天下上下之策,有四種,難道您非要選擇最下之策嗎?”
“我已經勸諫過了,您做不到上下同義、上下同利,那麽請做到上下交易,以下利謀上之欲,這才能夠守住趙氏的基業!”
“時代變了……君上,看看這天下吧,已經不再是當年了。您若是還不能夠明白,我縱然死,又怎麽能夠安心呢?”
公仲連所看到的書信中,既有庶農的要求,也有百工的要求,還有商人的要求。
除了這些實際的物質利益的要求,還有一部分的政治訴求,因為出於墨家的手筆所掌控和煽動的輿論,因此火候把握的很好,隱藏的很深,看上去未必不能答應,但是背後隱藏著陷阱——正如趙侯所言,就是河堤上的螞蟻洞穴,看似很小,卻會在日後日益擴大。
庶農要求土地、百工要求平權和減賦、商人要求利潤,
這一切都是實際的物質利益。
百工之人,願意提供足夠的革甲、兵器、器械,但是需要趙侯用錢去買,堅決反對不經過民眾同意就直接征收超額軍賦的事。
商人願意提供足夠的金錢,支持公子章上位,但是這些錢不會直接給公子章,而是通過墨家做中間人進行交易,由墨家作為擔保。
墨家要求的,是今後高柳以北對草原貿易的壟斷經營權,商人提供的這部分錢的利息,可以作為將來對北方草原壟斷經營貿易的股份。
人人都在趁火打劫,從墨家到商人、再到百工農夫,都在墨家的組織下開始有組織的“趁火打劫”。
趙侯憤怒歸憤怒,可是憤怒之余一旦清醒過來,很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
沒有糧食、金錢、革甲兵器,自己的這場爭位之戰就很難獲勝。
現在的軍隊不再是以前了,不再是幾百名上士下士,帶著自己的戰車和徒卒參戰,戰車的勝負決定了戰役的勝負。更不是如同城濮之戰、兩棠之役那樣幾十輛精銳的戰車投入戰鬥就能決定三軍中一軍的勝負。
戰爭的烈度、規模,都比百年前提升了太多。
火藥、馬鐙和紀律軍陣的出現,讓平民組成的步兵崛起,讓富裕自耕農組成的馬鐙起兵取代了戰車,讓炮兵取代了射士。
再如以前一樣拉起一支數萬人的隊伍,帶著數百輛戰車和千名士人精銳就想要主宰戰鬥勝負的結果……潡水之戰、大梁之戰、和援最之戰,已經給出了震撼的答案。
糧食、錢、兵器革甲,這一切都成為烈度日強、殘酷日盛的戰爭所不可或缺、甚至可以決定勝負的基礎。
民眾因此可以唄墨家勸說,借此“趁火打劫”。
而墨家的趁火打劫,則有著更為強硬的後台和底蘊:
邯鄲城沒有墨家,能不能守住西門豹和趙國貴族合兵的圍攻,趙侯不敢賭。
高柳那裡防備草原那些處於更為落後的胡人的墨家北境義師,若是能夠投入到趙國的公子之爭,可以迅速控制代郡,攻城拔寨,瓦解趙國那些反叛貴族的勢力。
這兩種底氣之下,胡非子可以高坐邯鄲,讓中庶子連去五次最後逼得答應了墨家的條件才同意幫著守城。
而現在,高柳之兵……名義上歸屬於趙國,可是墨家的軍製之下,墨家的人不點頭,高柳之兵不可能南下。這一點,趙侯很清楚,論講道理講不過墨家,而論對軍隊的控制,墨家在軍中滲透的那些代表、委員等等,就算把高柳的屈將子殺死,那高柳的兵趙侯也還是調不動。
僅僅是調不動,趙侯並沒有太大的怨言,分封建制之下,趙侯所能控制的土地看上去是整個趙國,實際上也就是晉陽、邯鄲、中牟等這幾座直轄的城邑。
不只是高柳調不動,別處的也一樣,否則公子朝憑什麽反叛?
現在趙侯想的,是一旦答應了民眾這些事,等於是壞了規矩。
墨家有墨家的規矩,如今天下諸侯有現在的規矩,這兩個規矩完全不同。
借了民眾的糧食馬匹要還,這是墨家的規矩。,
拿走民眾的糧食馬匹不需要還,這是如今天下諸侯的規矩。
這個規矩一旦打破,將來會不會產生什麽不可預測的後果?會不會如同潰堤一樣迅速擴大,從物質利益的訴求,變為政治訴求?
公仲連不是不明白趙侯的擔心,但是他有自己的考量,於是再次說道:“君上,我說,唇亡齒寒與遠交近攻,這是您需要不斷變換的政策。我以為您現在明白了,可您現在似乎並沒有明白。”
“墨家之義,您不能用,禍亂天下,使得天下無禮而革新規矩。”
“魏韓之兵,您不能不防,一旦公子朝上位,必割邯鄲以賄魏,您也只能選擇出逃。”
“現在,您到底是要為二十年後墨家之義禍亂天下而擔心呢?還是應該擔心魏韓之兵支持公子朝而驅逐您呢?”
“如今墨家的道義傳於天下,周天子尚且沒有發聲反對,您難道要做天下第一個反對的人嗎?您若反對,可能魏擊當即就會表示支持,楚王當日便會飲酒相慶。您以為現在的墨家,還是當年不過千人服役的墨家嗎?”
“現在時代已經變了,您還用晉陽之策來守邯鄲,這是守不住的。您還要用武王周公之禮來並天下,那是並不了的!”
“我再三告訴您,您要兼並天下,便要做趙民的君,而不是趙氏的君。”
“您知道,為什麽之前我得到消息,魏韓出兵我不以為意;中山叛魏,我不以為意;公子朝起兵我不以為意?為什麽今日您說的這些事,我卻拖著殘病之軀來勸說您嗎?”
趙侯搖搖頭道:“我以為您是覺得這如同當年晉陽一般,縱然看似大軍壓境危若累卵,可最終會雲開霧散……”
公仲連笑著搖頭道:“並不是。”
“當我聽到公子朝起兵、魏韓出兵的消息後,我想的,是天帝庇護趙氏,趙國將在您手中興起!”
趙侯思索一陣,說道:“您說的,難道是《昭公四年》之事,正所謂鄰國之難,不可虞也。或多難以固其國,啟其疆土;或無難以喪其國,失其守宇。”
“所謂,多難興邦?”
公仲連喜道:“君上聰慧,正是多難興邦之意。”
“公子朝反叛,貴胄多有歸於公子朝者。這些貴族的封地,屬於趙國,但您難道可以管轄嗎?”
趙侯搖頭,公仲連又道:“可如果擊敗了他們,您派遣如魏鄴之西門豹、西河之吳起這樣非是貴胄的人作為官吏治理,您發給他們錢財作為俸祿,讓他們執行您的意志,收繳那裡的稅賦交到國都的府庫中。那麽,那裡的土地是您可以管轄的啊。”
“您現在所擁有的,不過是邯鄲、中牟、晉陽等地。可是,一旦公子朝之亂平息,您將擁有整個太行之險、代郡之烈。到時候,您所能夠征用的士卒、糧食,收繳的賦稅、布匹,是現在的十倍百倍之多。”
“集權於君,必有變革。”
“魏李悝變法,有文侯之智慧,吳起、田子方、段乾木、西門豹、北門可之賢,如星閃爍,方始推行。”
“秦勝綽變革,邀佔西河之吳起入秦,貴胄不安,秦國內亂在即。”
“楚王變法,請墨者練新軍、城鄢郢,乃至屈宜咎叛逃,王子定又得七城……”
“看上去,秦楚都在虛弱,可是一旦變法完成,他們都會擁有不下於文侯之魏的力量。因而,昔年便說,鄰國之難,不可虞也。或多難以固其國,啟其疆土;或無難以喪其國,失其守宇。”
“這正是多難興邦。”
“現在趙國看似內憂外患,但是這些內憂外患都集中在一處,只要處置得當,便是趙國變法之時!”
“屆時,您有軍權,削弱了公子朝一系的貴胄,收回了他們的封地,又有什麽可以阻擋您呢?”
“不變法,趙氏的基業就不能保。您以為秦、楚正亂,可他們亂局之後卻是在變法,一旦成功,那麽趙氏又憑什麽和他們爭奪天下呢?”
“現在,貴胄已經很多反對您了,您這時候還不以庶民的保護者自居,您在等什麽?等那些野心勃勃之輩、等墨家那些善於煽動之人去做這個庶民的保護者嗎?”
“現在,正是您依靠邯鄲、中牟、士人、庶農、工商,來對抗貴胄、舊族的時候。您要做趙民的君,不要做趙氏的侯。”
“土地分給了民眾,民眾把賦稅交於邦國,邦國是誰的?還不是您的?”
“您現在,是用封君的心,去做一國之君。封君在意自己封地上的民眾把錢交給自己還是邦國,而您作為國君為什麽還要考慮這個?您就是國!國就是您!用封君之心來做趙侯,這難道可以做好嗎?”
“現在有個機會,讓您做趙國之君,可您選擇做邯鄲的封君。這就像是有人給您一塊金子和一塊石頭,而您選擇了石頭一樣。您還並不能做好一個君主啊。”
“君主和封君的區別,還請您仔細思索。您現在身體已經成為了趙之侯,可您的心,還是邯鄲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