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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野心家》第63章 破局
  正是諸侯有國、大夫有家。

  商人無國、庶人無家、手工無田。

  這才是時代之下的規矩,只不過隨著生產力的發展,這種規矩正在自發的瓦解,但守舊勢力依舊龐大。

  季孫巒在經濟屬性上,已經不算是舊時代的人,這是衛讓能夠勸說成功的重要因素。

  季孫巒的想法,其實並不認同墨家的那一切,甚至於知之不多,但在利益面前,很容易站在墨家想要的這一邊。

  一縣之地,便有賢才。

  費國不大不小,若論賢才總是有的,也有幾多貴族研究過墨家的一些道義,甚至也有覺得墨家的道義是有道理的貴族,但覺得有道理並不代表他們會去做。

  季孫巒是經濟屬性的“人”已經踏到了新時代,但是腦子和思維還停留在舊時代。

  而那些研讀過墨家學說的人,則是腦子和思維走到了新時代,可是經濟屬性卻還留在舊時代。

  費國宮室內,歷經數日的勸諫談判,依舊毫無進展,墨家提出的條件對於貴族而言就像是請君入甕之甕、請君套索之索,無論如何都是不可能接受的。

  費君愁容滿面,略帶怒容,只剩下身邊幾名近侍。

  其中一名近侍最是特別,形貌昳麗而白淨。

  正如越人歌所唱: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這美男子撐船,見楚公子美貌,於是唱歌而對。楚公子於是乃揄修袂,行而擁之,舉繡被而覆之。

  男風之氣,便是如此,只是因為社會地位的存在,君主一定是攻而近侍一定是受。

  能夠做到君主枕邊人的近侍,除了形貌昳麗之外,也多有才能,尤其好讀詩書,又頗有學問。

  這人也是貴族出身,有姓有氏,又因為封地在柘山之南,人多稱之為柘陽子,這子不是封君之稱,只是一種敬稱,當然君主不會這樣稱呼自己的男寵。

  柘陽子這些年也多看墨家的書籍,頗有所得,這幾日孟勝等人與費君勸說他也常隨侍左右。

  他是為數不多覺察到如今都城危機的貴族,對於城內的事,並不像其余人那麽樂觀。

  孟勝這一次咄咄逼人,寸步不讓,完全沒有之前潡水之戰前後多做讓步的姿態,竟大有四十余條一字不改不增不刪的態勢。

  墨家武力咄咄,雖然孟勝論及出身也不過是士人,家裡面算是上士,但身後力量之大,便如當年吳越楚自號王而觀中國之政一般,毫無對君主的那種身份上的自然尊重。

  如今又熬過了一日,柘陽子見愛人費君多有疲憊之色,便邀之入寢室,不多時費君眉頭稍解,柘城子以棉帛擦嘴。

  費君長歎一聲,柘陽子心知肚明愛人緣何憂愁,知曉這是國事非是私事,便稱呼為君道:“君上,如今城內多亂,國人如火,不可不察。”

  費君哎了一聲道:“我如何不知?只是墨家變革款款,都是不能夠接受的啊。”

  柘陽子點點頭道:“既這樣,便要防國人暴動之事。可邀大夫、六卿以平亂,各領私兵而入都城,以壓國人。”

  他伸出手,做了一個割頭的手勢道:“民眾愚昧而懼死、求利而有患,若殺幾人,或可安定。再驅墨者、閉國門,此時尚有可為,社稷可保。”

  費君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我亦有此意。只是墨家行義,我若這麽做,墨家便會說我是不義之君,義師雄壯,越尚不能敵,況於我們這數百乘之國?”

  這是事實,費國的民眾能夠鬧起來,很大的因素是因為泗上的存在,作為一個強力的後盾,以壯眾人膽氣。

  墨家把誅不義這種事就寫在《墨經》之中,費國國君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因而雖然想要用最簡單的辦法解決,卻偏偏不能夠用最簡單的辦法解決。

  費君看著柘城子,溫柔的愛意終於浮現在臉上,趕走了一絲不快道:“你的辦法雖然不能夠實行,但卻是為了我好呀。”

  柘城子亦微笑,卻退後一步,行以臣子之禮道:“墨家雖說誅不義,但秦、魏、齊,國君豈可稱義?墨家非不願誅,是不能誅。”

  “費國之事,若只看泗上,恐無解。同意墨家則亂政廢禮、國將大亂;若不同意,恐有國人出君之事。”

  “但若放眼天下,此事可解。”

  “一則拖延下去,隻說此事再行商議,穩住國人。秘調大夫上卿有家保國者,集私兵入都城。”

  “二則修書數封,求救於齊、魏,以齊魏之力,壓服墨家。”

  費君苦笑道:“費小。寡人如羊。”

  “墨家似虎,齊魏如狼,寡人為羊。為驅虎而邀狼,非智。我若為蛟豹,或可驅虎吞狼。費小如羊,此事斷不可行。”

  費國能夠在泗上立國,靠的就是在大國夾縫之間生存。越國強大,便明親越而近齊,使得越國不敢吞並,齊國又不能夠深入。

  這種智慧費國的國君還有。

  然而柘陽子卻道:“師出有名,我有名,可使齊魏只能對抗墨家而不能夠侵佔我們的土地。”

  費君皺眉問道:“什麽名?”

  柘陽子沉聲而莊重地說道:“護禮!求仁。這件事不能夠說讓齊魏來幫助匡扶費國的社稷,而是要說請求諸國維護禮製尊卑,並且說墨家將要讓天下大亂,不能夠讓天下有行仁政的機會,於是請齊魏出兵以求天下可仁。”

  費君聽到這個仁字,頭便有些疼,苦笑道:“你莫不是病了,說什麽昏話?墨家講仁又善辯,而且墨家的這些提議,怎麽說也是仁政,我怎麽能夠用這樣的理由呢?恐怕用了這樣的理由,會被人恥笑吧?”

  柘陽子擺頭道:“墨家之仁,非是天下上流之仁。仁自禮出,無禮,又怎麽會有仁呢?”

  他見費君還不太懂,便又解釋道:“君上,若市上有人欠錢,規劃債主,這個人的行為,可以稱之為仁嗎?”

  費君搖頭道:“這是正常的事。”

  柘陽子又問:“倘若您征收了稅,卻在民眾饑荒的時候,給予民眾一些救濟。那麽,可以稱之為仁嗎?”

  費君道:“這是可以稱之為仁的。”

  柘陽子便笑道:“所以,若是墨家的道義行於天下,那麽天下便要沒有了仁和德。”

  “人人平等,以才論等,那麽貴族致禮於低賤而有才能的人,可以被傳頌嗎?並不能,平等之下,以才而論,沒有才的人向有才的人行禮,這是理所當然的,就像是欠債還錢一樣,這難道是可以被傳頌的嗎?”

  “墨家關於家國的理論,那麽為君者就應該利民,這就像是欠了民眾的錢一樣,還錢並不是仁政,而只是理所當然,那麽又怎麽能夠稱之為仁呢?”

  “禮為仁之始,貴賤有別,方可行仁政。若貴賤無別,人人平等,又言製法取利、君為國民之利而存在,做什麽都是應該的,又怎麽會有仁呢?”

  “民眾愚昧,做國君要搶走民眾的財富,再施舍一些給民眾,民眾才會稱之為仁政。”

  “民眾混沌,要有貴賤之別,才能夠讓賢才覺得自己受到了上位者的重視,這才能被傳頌德行。”

  “所以說,仁的基礎,就是貴賤有別的規矩。規矩即為禮,無禮則無仁。墨家不守禮,怎麽能說他們有仁呢?”

  “昔年晉人鑄刑鼎,仲尼曰,貴賤無序,何以為國?”

  “沒有貴賤,何來仁政?沒有貴賤,何來賢德?”

  柘陽子看著國君,靠近一步又問道:“假如現在街上有一殺雞屠狗者,略有賢才。一人身份低賤,提百金之禮去見,亦虛左;一人血貴位尊,無需百金,虛左以待。那麽,哪一種那個賢才才認為是尊重自己呢?”

  費君道:“是血貴位尊之人更尊重。”

  柘陽子問道:“可若是人人平等,那麽這尊重又怎麽能夠區分呢?又怎麽能夠彰顯貴族的德行呢?墨家求利,便要以利論德,那麽誰給的利多,賢才便要為誰做事,這就是道德崩壞呀。所以說,墨家的道義,會讓天下無德、無禮、無仁政。”

  費君略微有些明白過來這其中的意思,若是按照墨家的那一套學說,君主所做的事利於民的,就該是理所當然,那麽理所當然的事,可以稱之為仁嗎?就像是欠債還錢一樣,還錢可以稱之為仁嗎?

  可費君還會問道:“可墨家依舊談仁啊。”

  柘陽子看過不少墨家的書,聽聞此言點頭道:“墨家的仁,是愛己。天下主流的仁,是愛。這就是區別。”

  “墨家選賢人為天子、集眾義而同義、召集萬民選代表而製利民之法。那些代表所製的法,是利誰呢?”

  費君道:“人皆求利。多是利於自己。”

  柘陽子笑道:“那麽,人們選出代表來製法執政,制定的都是有利於自己的法令政策,這不就是愛己嗎?所以說,墨家的仁是愛己,他們的制度也在踐行愛己,而一旦要踐行他們的‘仁’,就必然會出現……選賢人為代表製法的事。”

  “這樣一來,君主哪裡還有資格行天下主流的仁政呢?天下主流的仁,是愛。要在上位,如養馬,可以愛馬;如牧羊,可以愛羊。若人人愛己,又因愛己而製政,怎麽會有仁呢?所有的政,都是人人愛己而推出的,怎麽牧羊?怎麽放馬?”

  “所以,以墨家的仁為愛己而推,天下的君主必然惶恐,這是墨家還隱瞞於天下諸侯的,我們可以寫出來,以傳告天下。”

  費君依舊沒轉過來這個彎,輕笑道:“這不是要與墨家辯論,說這些難道有什麽用嗎?”

  柘陽子睜大眼睛道:“怎麽會沒用呢?”

  “要把費國的事,變為天下事。要把泗上的事,變為禮法規矩之爭。”

  “費國,應該率先反對墨家的道義、揭露墨家的野心,將費國社稷的事變為天下諸侯為維護規矩的大事。”

  “這樣,必能讓齊魏出兵,天下震蕩,讓泗上成為天下的火藥桶,拉動天下大亂,方可保您的社稷啊!”

  “這件事鬧得越大,對您越有利;殺的人越多,您的地位越穩固。若是您先在費國舉刀屠戮墨者,驅逐墨家,那麽將來天下會盟便有您的一席之地啊。”

  “跳出泗上,攪動天下,社稷可救。若不然,便是死結。行此策,可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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