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剡想問的這些問題。
太難了,也太複雜了。
田和得位不正,田和這二十年時間一直沉浸在和兄弟親族的內鬥之中,但卻並不代表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有時候,統治階級總能比被統治階級更早地領悟那些世間的客觀道理,因為他們需要反著用以維持統治。
所謂屠龍術,真正的精髓是庖丁解牛,而非是按圖索驥。將那些統治中的虛情假意的默默溫情去掉之後的殘酷世界展示出來、告訴天下人這天下是如何運作的,然後從這些客觀的道理之中尋找矛盾從而解決這一切。
一國之強,一姓興衰,天下興亡……這一切,如今有太多的解釋。
天命。
德行。
輪回。
神願。
太多太多,尤其是在這個變革的時代,群星閃爍之時、華夏青春之際,對於天下的一切有太多的解釋。
不過其實這些,田和都不信。不信天命,不信輪回,也不信德行神願,否則他如今就沒有資格成為即將退位的齊侯。
二十年前,公孫孫的死,讓壓製了許久的田氏內部矛盾徹底地爆發了出來。
二十年內,兄弟相殘、親族相爭,田和不是沒想過做齊桓晉文,只是蕭牆之禍不能解,他縱想了許多,只怕也無力也無能去實施。
田和不想和辯士說太多,有些東西也是這個辯士所難以理解的。他覺得,或許墨家的那群人可以理解,但那些人正是他眼中現在最大的敵人。
唯一成器的兒子不知所蹤,他現在的心態已經不再是國君、不再是齊侯,只是一個田氏家族的宗主,至少現在還是。
齊國是田氏的齊國,是田氏的私器,對於自己的房屋私產,怎麽能不去愛護?
分封建制之下,任何一個想要有所作為的國君,必然都是和貴族敵對的。
這一點田和覺得他應該把這個道理告訴田剡,但想了想又覺得沒有必要,田剡是自己兄長選定的繼承人,想來一定接受過這樣的教育,明白一個國君應該怎麽去面對貴族和民眾。
對於齊國此時的亂局,對於田剡疑惑地提問,甚至於對於齊國的未來,他有過打算,也有過規劃。
但是他不能夠和辯士談。
如果田剡有膽子,他或許可以和田剡談談,不過現在不是時候。
沉默了一陣,田和只是笑了笑,繞開了這個話題,談起了禪位事的種種細節。
對面的辯士一怔之後,欣快地難以自已,這才是這辯士真正想談的東西。
田和和墨家算是仇雌,可現在看著那辯士對於禪讓一事露出的笑容,忍不住想到如今很流行的、讀起來余香滿口繞聊三日的那些話。
“夏蟲,不可語冰。”
不是夏蟲不可語冰,而是夏蟲不會關心冰雪的晶瑩,因為沒必要。
田和覺得,這辯士就是夏蟲。
可田剡,他不可以做夏蟲,但他會不會以為自己就是夏蟲呢?
這一切,還都不知道,因為田和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自己會失敗,要不是臨淄民眾被第三方組織起來,田和覺得自己不可能失敗,一個小年輕如何鬥得過經驗豐富的自己?
如果這一場政變的勝利,依靠的只是田剡自己的手段,田和覺得自己什麽都不用說,田剡會做的很好。
可正因不是,也正因如此田剡慌張地與田和和談,防止民眾做大,所以田和心中還是有些擔心田剡根本不知道治理這個偌大的齊國。
田和心想,齊國需要變革,而且齊國的變革必須要走一條完全不同的路,一條和魏、秦、楚都不相同的路。
這條路,
他已經想過,只是沒有機會實施。不是因為沒時間,而是因為沒有墨家幫了這麽大一個忙將長城以南的貴族勢力一掃而空的時機。
一國變法,一國變革,若是有什麽思想體系和學術體系為支撐,那是最為順暢的,也是可以保持人亡政不惜的手段。
魏國的變法,靠的是西河學派法家化的儒家,靠的是子夏一系的西河學派衍生出的學術思想。
秦國變法,靠的是法墨合流,叛墨懂墨家之術、棄墨家之義;吳起入秦作為深受西河學派影響的人物,加上墨家守城術的編戶齊民等想法,變法走的是法家集權的路。其精髓,就是當年索盧參在邯鄲和叛墨的那場辯論:土地是唯一的財富增值來援?還是工商業勞動也可以使財富增值?
楚國變法,吳起沒有如歷史上入楚,但大梁城之戰創造的大量貴族被殺被俘、貴族勢力衰弱的機會,配合墨家對楚國的滲入,這是不可持久的,因為楚國沒有一個完整的理論體系。
齊國不同。
田和明白齊國的不同,也明白齊國應該用什麽、不該用什麽。
田氏齊國,先天不足,不能用儒生的仁義和禮,因為田氏代齊得位不正。
所以田和尊黃帝為高祖,用阪泉之戰黃帝戰勝炎帝的“命運輪回”,試圖解決田氏代齊的合法性。
田氏的宗祖可以追溯到黃帝,而薑齊一脈太公望的祖先可以追溯到炎帝。
這種輪回,是現在天下的道理都不能解釋的。
武王滅殷,詢問天命,重病不起,恐慌不安,於是才有了周公製禮。
此時天下已有的“天命”,解釋不了田氏代齊的合法性,而這個極難的問題,田和和他的幕僚謀士們,實際上已經找到了頭緒。
田和想的,很完美。
既然天命無法解釋,那麽如果天命是輪回的呢?
如今那些上古大帝都已成神,神話故事開始在民間流傳,田和想要借黃帝為高祖、借阪泉之戰解釋田氏代齊,那麽一些東西就可以解釋的清楚了。
德行與天命,是輪回的,沒有王朝可以永恆,但一個家族取代另一個家族卻是合乎天命的。
比如當年黃帝戰勝炎帝、比如之後的商湯滅夏、比如之後的武王伐紂、再比如如今的田氏代齊。
這裡面的道理,田和明白那不過是“力”的作用,力命相搏最終力戰勝的命。
但是,這個道理是不可以像墨家一樣給民眾宣揚的,甚至為了宣揚和楊朱、列禦寇等人爆發了長達十年的“力命”論戰。
民眾不可以知道,因為一旦知道家族的統治就很難維系。
所以,田和覺得,自己需要借用“天命輪回”之說,全面地鼓吹自己代齊的合法性:自己代齊,和黃帝代炎帝是一樣的道理,只是一個輪回,而華夏的未來也永遠不可能超脫這個輪回,這就是天下的命運。
如今這一切,他身邊的人已經整理出了頭緒,已經有了一套只需要修繕一下細節的學說。
解決了合法性的問題,那麽剩下的問題就需要從歷史中尋找答案。
什麽是歷史?
對於田和而言,歷史就是武王分封,齊國和東夷糅合、魯國嚴守禮儀,於是周公感慨魯國將來必要成為齊國的臣子。
歷史就是齊桓稱霸,管仲的種種改革,借用了齊國一直以來的魚鹽之利,以及留下的種種傳說和管仲治國的理論。
齊國做過霸主,有過大國的底蘊,也有足夠的經驗可以借鑒,田和需要的是一個完整的理論體系。
一個支持自己政變代齊就是黃炎之戰輪回、一個支持齊國富國強兵的完整體系。
這個體系必須要以黃帝之學為基礎,因為田氏追黃帝為高祖,黃帝之學已有許多,難不成不學高祖之學卻卻學別家?
這個體系要將黃帝之學和齊國歷史上的富國強兵種種融合到一起,可以自圓其說,而且可以實踐操作。
富國強兵,分為富國和強兵。
墨家自然有《富國》一書,闡述了天下財富的來源和產生問題,聽上去似乎是在講道理,但細細一想實則就是一篇為庶農工商奪權的檄文。
因為按照墨家《富國》一書的理論,財富源於勞動,那麽不稼不穡得禾三百的貴族的存在,便很不合理。
而對田和而言,富國一事,宏觀上自然要使得民眾富,但在微觀上的關鍵,就是怎麽收稅、怎麽壟錢、怎麽充實府庫。
這個問題在齊桓時代就曾有過討論,齊桓問管仲怎麽才能富庶,管仲回答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
故租籍,君之所宜得也;正籍者,君之所強求也。亡君廢其所宜得而斂其所強求,故下怨上而令不行。民,奪之則怒,予之則喜。民情固然。先王知其然,故見予之所,不見奪之理。
換而言之,正常的租稅,比如說原本就定下的稅,那是天下的規矩,百姓都接受的。按照規矩征稅,百姓習以為常理所當然。
但是,不正常的特別稅,比如說魯國的丘甲賦等特殊的戰爭稅,那就屬於是百姓所反對的,屬於強求。
亡國之君,一般都是放棄了正常的租稅、但卻多去強征特別稅,導致民怨沸騰——這其實不是管仲說的,但是齊國的學術士人托管仲搞的一套理論。
問對中,管仲認為,民眾啊,奪走他們的東西,他們會憤怒;給予他們東西,他們會高興,這是天然的道理。
所以,先王們給予民眾的時候大張旗鼓,而從民眾手裡奪取的時候要講究手段策略,使得民眾看不出來,甚至自願去做。
作為一國之君,想要摟錢,就得想辦法把奪取變為給予,使得手段自願的將一些國君需要的財富交出來,而且還覺得自己賺了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