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代表當然被組織起來學習過陰陽辯證矛盾之類的內容,他也明白自己說的那些東西,是戰略上的,而現在面對的問題是戰術上的。
紀律、信念、組織……這一切,在戰略上使得墨家立於不敗之地。
但在戰術上,沒有火槍和火炮,這一戰就是不好打,也確實頂不住。
他明白戰略和戰術的區別,但卻不得不混淆戰略和戰術的概念,為這一旅偏師振奮士氣。
但從根源上,還是為了戰術的勝利。
因為於菟說的沒錯,馬上下雨,那麽齊軍不可能提前準備變更陣型,只能選擇在雨前莽一波,逼得這邊的火器被雨淋濕,為雨後的真正破陣做準備。
對面有八千余人,可以先送千余人去死,但主力尚在,只要等到雨後火器失效那就不可能突不過去。
他知道哪些叫囂著轟轟烈烈打死一個貴族夠本的軍官並不怕死,但心中卻也都帶著絕望,所以才會這樣想。
他也知道,想要在雨前維持陣型的基本完整,必須要有人做出犧牲,用悍不畏死的勇氣反動反衝擊。
於是他面對著那些悍不畏死但對勝利已經有些絕望的士卒軍官們,默默地從懷裡摸出了赤幘,扎在額頭,然後再取出分辨敵我的紅布扎在手臂。
“今日之戰,是為了懲罰那些害天下的人。倘若害天下之人沒有受到懲罰,那麽便會助長那些害天下的行徑。”
“子墨子言,合於天志。利天下則得利、害天下則受罰。罰他們的,是天帝,而天帝只是天下之道,道自己沒有手腳,需要那些合於天志的人去代以實施。”
“我們墨者,便是代天帝去懲罰那些害天下之人的。”
“今天我們站出來,是為了武城之屠那樣的事,不會再在天下出現。因為我們是人,我們活於天地,我們是天下人,我們自然要管天下事。”
“今日不管,或許有人說,我不是武城之人,武城被屠我不說話。明日商丘被掠,我亦不管,因為我不是商丘人。終有一日,當屠戮到我們自己和親人頭頂的時候,我們想要反抗,卻會發現我們形單影隻,因為天下已經將屠戮之事習慣,已經沒人站出來再管我們。這便是利天下就是利自己的道理。”
講完了大道理,旅代表又道:“今日一戰,適逢夏雨突發。旅帥的想法是對的,我們只要頂住了齊人的一鼓作氣,那麽勝利必將屬於我們。”
“齊人的衝擊,需要我們站出來反擊,只要方陣還在、只要陣型還在,雨後我們便能頂住齊人的攻擊。”
“火槍手中的墨者,上前一步,隨我反擊!”
一句話說完,幾十人同時上前,一起扎起了赤幘,齊聲道:“為利天下,死不旋踵!”
許多尚且不是墨者、尚在候補期、甚至只是想成為墨者但卻還沒有成為的士卒也都站了出來。
將各個連隊的軍事主官留下和基層骨乾留下之後,選拔了六十余人。
沒人的身上都綁著鐵雷、穿著皮甲,纏著火繩。
赤幘飄揚,利劍在手。
這是個步卒旅,鐵雷的數量本就不多,因為沉重的鐵雷不經過專門的訓練很難投擲出去,所以只有一些特殊的兵種連隊才會使用。
他們要靠著最後的反衝擊的利器,為大部隊爭取時間,爭取陣型在雨前的完整和不受損傷。
於菟自認自己說不出那麽多的道理,也自認旅代表平日的言論有些過於激進,還是自苦以極派的骨乾成員,有時候確實有些難以相處。
但他明白,在這種時候,這個有些難以相處的搭檔一定會站出來。
旅代表走到於菟的身邊,笑道:“我平日一直說,咱們離利天下越來越遠。今日終於要做一件利天下的事,求仁得仁,求義得義。我的義,便是要讓天下顛覆,移風易俗,而不是縮在泗上自立一國。今日我必死,死得其所。”
於菟想說點什麽,卻又不知道想說什麽,每個人都有每個人心中的義,墨家的義是一致的,但如何達成這個義的路線是有分歧的。
於菟自認自己搞不太懂那些深奧的道理,所以他認同集體的決定,不會去考慮其中的分別和分歧。
旅代表從懷裡摸出了一封信,看樣子是早已經寫好的,他伸過去遞給了於菟,說道:“這是我的一些看法和意見,在誅不義令簽發之後就已寫好,只是一直不曾有機會遞交上去討論。如果我死了,你活著,那就把這封信轉交上級。”
於菟接過信,什麽也沒說,舉起手給旅代表敬了一禮。
對面齊軍的鼓聲,像是在為旅代表送行,他笑著還了一禮,帶著那飄揚著赤幘的六十余人向前蹲在了拒馬之下。
後面的火槍手已經收好了火槍,漆布和牛皮將那些火繩點火的、沒有倉蓋的火繩槍蓋得極為嚴密。
火槍手在剩余的墨者骨乾的帶領下持短劍,或是蹲在了矛手的腳下,或是站在矛陣的縫隙處掩護側翼。
他們和於菟一樣,默默注視著那幾十條飄揚的赤幘,默默為他們送行。
急躁的齊軍已經發動了衝擊,戰車衝擊了不多久就陷入了泥坑,或是被狗走和拒馬擋住,車上的貴族下車持劍持戈步戰,奮勇呼號。
後面鼓聲震天,徒卒跟進,雙方相聚已經不過幾十步。
鼓聲再響,卻也遮蓋不住天上的雷鳴。
旅代表抬頭看了看天,想到了那些在泗上流傳的、用以教授民眾看雲識天氣的童謠。
“勢如山嶽、碎雲多變,大雷將起,雨如水潑……”
輕輕念唱了幾句,收回了揚起的頭,心道:“一場大雨啊,泗上今年少雨,雖有溝渠,這場雨卻也可以緩解乾旱,這裡離泗上不遠,那裡也會下吧?”
雷聲又起,鼓聲更近,旅代表收回目光,盯著在前面下車步戰的幾名貴族越發靠近的身影,默默地掏出一枚鐵雷,用纏在身上的火繩點燃後,高喝一聲跳出了木柵。
鐵雷不是這樣用的,不是那幾個被稱作“先登”的連隊,除非守城的時候才會讓普通步卒用鐵雷。
鐵雷沉重,裝藥很多,非是膂力過人或是經過長久訓練,很容易傷到自己人。
旅代表身有勇力,但投擲的技巧比之那些每天練得胳膊腫大的擲彈兵先登營還差得遠,他知道自己在平地上投不了多遠,於是跳起衝出借著衝擊的速度將雷投出,也沒有選擇趴下等待而是直接衝入了人群。
身後的那些手臂纏著赤幘的墨者也紛紛如此,高喝一聲吼便即發動了決死的反衝擊。
轟……
許是雷聲,許是爆炸聲,已經分辨不清,雨還沒有落下。
巨大的爆炸讓旅代表的耳朵嗡嗡直響,他想,身邊的人一定在高呼著什麽,可是自己已經什麽都聽不到了。
左臂上被碎片扎破,仿佛有火在燒,他也不管。
那幾個下車步戰的貴族已經被炸死,他持劍衝入了後面的人群,趁著爆炸的混亂和這種明顯是不惜自殺一樣的打法,讓齊人的第一波進攻陷入了混亂。
旁邊一名手臂受傷的墨者點燃了身上背著的鐵雷,旅代表耳中只有無盡的嗡嗡聲,甚至聽不到那一聲巨響,但卻看到了幾十名齊人武士倒在了地上或是飛到了半空。
混亂之下,齊人一鼓作氣沒有想過這樣的反衝擊,更沒想到這六七十人的隊伍竟能迸發出這樣的力量。
第一波衝鋒的齊人都是炮灰,為了就是逼著墨家的火器在即將落下的大雨中失效。
但對面的義師沒用火槍,也沒有選擇用矛手方陣突擊,而是選擇了保持陣型不變維持建制,隻用少數勇士反衝擊。
廝殺之下,已經來不及拋出鐵雷,只有一些人受了傷或是無力再戰之後,才會點燃身上的引線和那些人同歸於盡。
旅代表不知道自己殺了幾個人了,他的左臂被刺穿,身邊堆疊著一層齊人的屍體,還有七八個著甲的貴族。
身邊的夥伴同志一個個倒下,他已經脫力,齊軍的第一波衝擊已經撐不住了,搖搖欲墜。
右手的劍上已滿是缺口,他的手已經提不起劍,看著對面的幾個齊人貴族恐慌的眼神,心中竟是無比快意。
求義得義、求仁得仁,死得其所,無所憾。
一道閃電照亮了他的眼前,沉重的雨點終於落在了他的頭頂,他能感覺到頭頂被重重地砸了一下。
“下雨了。”
旅代表滿是黑灰和血跡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對面殺紅了眼的齊人貴族又逼了上了,他扔掉了鐵劍,用殘存的右手想要點燃身上的鐵雷,卻發現身上纏繞的火繩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被血浸濕熄滅了。
看著越發靠近的齊人貴族,他蹲下身子,想要摸起自己扔掉的劍,他知道這時候自己已經無力再戰,可他不想死之前手裡竟沒有了武器。
雨已經下了,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陣型還完整、士卒還振奮,他覺得自己已經達成了自己的義。
可是彎下腰的時候,卻發現那原本輕便的鐵劍竟是如此的沉重,怎麽也不能拾起。
對面的齊人貴族靠的愈發的近,長戈已經近在咫尺,脫力的旅代表卻怎麽也拿不起鐵劍。
於是他用最後的力氣,抓了一把浸潤了鮮血的沙土,站起身子。
對面貴族的戈已經劈下,他費力地舉起右手,將手中攥著的沙土砸向了齊人貴族的臉,然後長戈劃過了他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