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造冶摸了摸臉上的疤痕,苦笑道:“只可惜我當時高估了自己的實力,留了這麽一道疤痕,被他在臉上劃了一劍。”
適驚道:“你劍術不如他?”
公造冶難得露出一連驕傲道:“豈能不如?這天下劍術,我只服巨子,別人豈能讓我在劍術上不服?”
“我說的高估之意,是說我和他實力在伯仲之間,不像巨子打我、我打駱猾厘、胡非子打屈將那麽簡單……”
“伯仲之間,就不免拚盡全力,不能遊刃有余。其實我還是略勝半酬,他劃破我臉的時候,我其實可以砍斷他的手腕。”
“但我當時想,臉破無非破相,丈夫立於世,當有志於天下芬方為好男兒,豈在乎面容?可他若是斷了手,只怕這輩子都要抑鬱,不能行義,也再無說服他利於天下的機會。”
“我收了手,他也知道我收了手,可我也沒有如巨子當年打我一樣將他打服氣,畢竟真的只是一線之差,再打一場勝負難分。”
公造冶說到這,仰頭笑道:“當時我臉上全是血,立在那裡講墨家之義,他卻聽不進去,隻說我若覺得讓了他,讓他心懷愧疚而入墨家,那是無意義的,不若不說。又說他劃破了我的臉,便要破相以還我,免得覺得聽我說話心懷愧疚。”
“他劍術雖高,體型雖壯,但是生的極美,我心不忍。”
適聽的稍微有些別扭,想不出一個壯漢怎麽能被評價為生的極美?
旁邊人也笑,公造冶失笑搖頭道:“他還有個姊姊,是同胞而生,兩人相貌相似,他姊姊可算得上是美人。”
適哦了一聲,忽然想明白為什麽歷史上聶政刺殺了俠累之後劃破了自己的臉,那時候他母親已經去世,世上唯有一個姐姐,只怕正是因為相貌相似,於是劃破臉防止被人禍及姐姐。
一如剛才公造冶講到吳起殺三十余人,那是市井間的遊俠兒,自有市井間的規矩,法制不健全且多為貴族秘密法的時候,管不到這麽寬的,地下有地下的規矩。
可聶政後來殺得是韓國國相、韓侯的叔叔、韓虔的弟弟……那就不是市井間的規矩所能遮蔽的了。
公造冶歎息一聲,也不知道想起了什麽,說道:“他要破面以還我手下留情的恩情,隻為和我交流的時候可以平等,不然他總覺得我是仗著我手下留情在說服他。”
“他姊姊看著我,滿眼哀求之色……我心說算了,於是痛罵了他一頓,隻說他以後自然會知道什麽是君子之勇。我說將來有一日,我以君子之勇名動天下,便再來與他講道理。他說若真有那麽一天,讓他看到了君子之勇和我所謂的小義之勇的區別,自然會聽我說……”
“我倆就立了個約定,然後不歡而散。他隻說若是日後我墨家若有事相請,他必然會以朋友的身份幫忙,但是想讓他入規矩極多又要守紀律的墨家,那絕無可能。”
適好奇道:“那吳起呢?”
公造冶嘿然道:“吳起見了我和聶政打完,我估計可能也知道未必是我倆敵手,便散了以遊俠成名的心思。與我交流了一番。”
適想了想吳起的性格,心說這樣的人絕對不可能說服他加入墨家,他的行徑豈不是和叛墨勝綽極為類似?都是為了功名不管利天下的?或者說他眼中的利天下和墨家的利天下根本不是一回事。
公造冶說到這,就搖頭苦笑道:“就是這番交流,吳起知道了我墨家的規矩、道義,覺得和他大為不合。我就給他講了講墨家成名之事,止楚攻宋之類的義舉,又說什麽非攻兼愛、志為天下芬、官爵為利天下而非為功名利祿之說……”
“他聽完之後,就問我墨家為什麽只能在宋、魯、衛、被楚國擊敗的越得以重用?”
說到這,公造冶一拍桌子道:“我當時就說錯了句話。我說天下盡是好戰之君,國小而弱,方能用非攻之說。如魯如宋,皆小國,除了用巨子再無守城之策……”
“吳起聽完,恍然許久。第二日他便離開了。後來我估摸著,就是因為這番話,讓他醒悟。”
“他學過兵、會劍術,唯缺的就是學識與史。於是跑到魯國,拜了曾申為師。他看重的是儒學?曾申乃是天下君子、道德之表,他吳起怎麽可能會去學這些東西?”
“後來巨子告訴我,我才明白過來。曾申之學,由左丘明而傳,左丘明乃作春秋、國語,這正是吳起所要學的東西。至於曾申之儒,他可不感興趣,於是母喪未歸。”
“至於為什麽去魯國,大約就是因為我說的那番話。三晉當時強悍,他一無名之輩,如何成名?於是先去魯國,魯國小而被齊侵,正可成名。”
“那時候也巧了,巨子第一次去魯國的時候,仲尼之孫子思在魯,魯侯不用巨子之言,巨子大怒而去。”
“不久之後,齊國多次伐魯,魯侯又請巨子,巨子告訴魯侯有上下兩策。”
“上策是說忠行義、愛利百姓、變革制度、尚賢為任、摒棄儒生之言,以強魯,齊自不敢攻。”
“下策是厚為皮幣,卑辭令,亟遍禮四鄰諸侯,驅國而以事齊,患可救於一時。”
適想了想,覺得魯國當時都被逼到那份上了,按說就算上策不能用,下策也該用,怎麽最後還打成那個樣子?
公造冶拍拍額頭道:“哎……當時魯侯猶豫不決。後來又問巨子,說我有二子,一人者好學,一人者好分人財,孰以為太子而可?”
公造冶哈哈笑道:“你也知道,先生這人說話……口直心快,而且向來把人看的透徹。”
“就說……未可知也。或所為賞與為是也。釣者之恭,非為魚賜也;餌鼠以蟲,非愛之也。吾願主君之合其志功而觀焉。志者與心,利國利民之願。功者在外,國所得利民所得利之行……”
眾人都笑,知道這是墨子以功利之心推測人的一貫行為,又合墨家“仁義於心未可知”與“所得愛、所得利於外,可眼觀之”的說辭,只不過這番話的確不是那麽容易讓人消受的。
墨子是說。這還不能知道。二子也許是為著賞賜和名譽而這樣做的。釣魚人躬著身子,並不是對魚表示恭敬;用蟲子作為捕鼠的誘餌給老鼠吃蟲子,並不是喜愛老鼠。估計你這倆孩子,都是裝的,既不是真的愛讀書,也不是真的喜歡把財富分為人民,而是為了表現給你看。
所以我希望你魯侯把他們的動機和效果結合起來進行觀察,看看他們的動機是不是為了將來利國利民?他們做事的效果,能不能讓國家得利、民眾得利?
父母皆愛子,國君亦如此,魯侯聽了墨子這麽說他兒子,說他兒子可能都是裝的,心頭就大為不悅,那是肯定的。
公造冶嘿笑道:“就這件事後不久,又傳來前幾次攻魯,項子牛手下主將正是勝綽,那時候他還可不是叛墨,而是巨子當年的‘勸諸侯而出仕’計劃中的重要一環。當時齊國田氏,有四人可為家主,公孫孫、田和、田昊、項子牛……項子牛實力稍強,巨子便派了勝綽去,以為將來。”
“誰知道公孫孫實力最弱,剩余三家先讓他當了家主,隨後田和田昊兩兄弟搞掉了公孫孫,公孫會在廩丘獨立,項子牛被逼無奈隻好反擊,也被弄死。”
“當時……當時高孫子來到魯國,告訴了巨子勝綽是項子牛幾次侵魯的主將,巨子勃然大怒。而魯侯本就對巨子有些不悅,知道了這件事後,更氣憤墨者助項子牛。”
“吳起當時在魯地已有名聲,趁此機會一戰成名,抵禦住了勝綽的進攻,以弱魯而製強齊,名動天下。”
“巨子覺得,項子牛前幾次侵魯,和勝綽有關,自己也沒辦法不管,別了魯侯,就去了齊國。”
“一方面遣派弟子去越國、衛國和三晉活動,做好了幾家合力懲戒齊國的準備;另一方面又和項子牛與齊侯講道理,一如當年止楚攻宋那樣,告誡齊侯和項子牛……若是繼續攻魯,天下諸侯會擔憂齊國擴張,到時候墨家弟子可要出面聯絡了……”
“最後項子牛退兵,天下皆知吳起知兵,勝綽被項子牛辭退,被巨子帶回商丘,躲過了齊田氏項子牛之亂。”
“在之後的事,你就知道的。勝綽叛墨,廩丘成名而奉秦公子連;吳起離魯,西河名動連破西秦。再之後你適入了墨家,咱們墨家也沒閑著,商丘、牛闌、滕三戰而天下知。”
飯菜雖香,卻遠不如故事下酒。
從一開始講這些故事,周圍便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有來往四方的商人,有本地的富裕者,也有來此改善生活的墨者,亦或是那些沒有加入墨家但以墨家朋友身份在沛活動的遊俠兒、遊士。
這幾人的名字,可謂如雷貫耳,這樣的故事也是許多人第一次聽聞,適也終於明白這一切之間的關系……《魯問》一篇中墨子和項子牛、勝綽的關系,以及吳起在魯國成名的機緣。
公造冶說完這些後,起身看著身旁圍過來聽故事的人,朗聲道:“二十余年前,晉地軹城,我、吳起、聶政皆還年輕,三個人卻選了三條截然不同的路。”
“我追隨巨子以為利天下,商丘一戰也算是君子之勇;聶政勇氣任俠,在軹殺了人而避禍逃亡,卻依舊秉持心中的‘義’;吳起為功名利祿,也終究成名於西河為一方守。”
“若論才能,吳起也能執政知兵,出將入相,國富軍強。可他心中無志為天下芬之心。”
“若論義氣,聶政此人重諾輕生,不懼生死,孝順老母,遊俠行義。可他分不清何謂大義,何謂愛與用,以至於被人看重一身本身用來行一些毫不利天下之事。”
“所以,墨家要講同義。這義,到底是什麽?重要嗎?很重要,沒有天下人都認可的義,你做事就不容易分辨對錯,也就不知道自己做的在後世看來是對、是錯?又豈能不朽?”
“不要說墨家的規矩多,也不要說墨家這義要天天講日日講,不講是不行的。”
“如今巨子已老,我亦鬢白,二十多年的那個年輕人已不在,可二十多年前軹城生的故事還在重演。”
“你們現在很多人還年輕,當年三個人選了三條不同的路,現在你們這些年輕人,也該早早選出自己的路。明白何謂義?何謂勇?何謂仁?何謂愛?這樣,你們老時,才可以評價自己,自己這一世所做之事,到底是不是一貫如一?是不是可以讓自己心安?是不是真的做到了利於天下成就內心之願?”
他聲若洪鍾,酒後更是意氣風,又借著這般故事訴說少年輕狂之事,說的身邊那些聽故事的人紛紛低頭思索。
人群漸散,適帶著幾分醉意私問公造冶道:“義自然同,可這如何行義,總有差別,這義在你看來,今後如何行?”
公造冶也帶著幾分醉意,沒有正面回答,而是顧左右而言他道:“越王好戰,此一戰需盡全力。我想回稟巨子,以墨家這些年行義之情,請天下‘朋友’來沛,助此一戰。”
適嘴角含笑,也不再多問。
不知是誰人起了個頭,幾人放聲高歌,以抒心中之意。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
一時間引得街頭許多人跟聲高唱,樂土樂國的唱詞,此起彼伏,又引來了一《樂土》;一《伐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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