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仆人引那老友進來時,吳起跪坐於地,橫劍於膝。
並不起身相迎,勝綽進來後也直接跪坐在吳起的對面,自然分為賓主。
仆人侍立一旁,勝綽卻不顧禮儀,喝道:“故舊相見,豈能無酒?速斟酒。”
仆人看了一眼吳起,見吳起沒有示意反對,也被勝綽的氣度折服,轉身出去取酒。
片刻,酒至。
兩個二十年前在魯國一戰的人,在幾年前在洛陰一戰的人,相見之後,卻沒有提那些舊事。
對飲而盡,吳起只是淡然一問。
“你雖叛墨,然墨家辯辭求利。你既來,亦將有以利吾乎?”
勝綽放下酒盞,仆人自來斟滿。
他看了看吳起,輕問道:“百人百利、千人千利。有以珠玉為寶的商賈,有以仁義為寶的泗水之墨。我尚且不知道您眼中的利是什麽,又怎麽能夠說出有利於您的話呢?”
勝綽話鋒一轉,忽然說道:“有一個人,有這樣的功勞:將三軍,使士卒樂死,敵國不敢謀;治百官,親萬民,府庫充實而備戰荒;守西河而秦兵不敢東向,韓趙賓從。戰大梁斬楚執圭者四、朝尹者一,下二十城。”
“您知道此人是誰嗎?”
吳起微笑道:“這是我。”
勝綽感慨道:“這樣的功勞,雖不敢比於周公,但比之管仲卻相差無幾。那您在魏國的權勢,可能比得上管夷吾嗎?”
他沒有問能力,而是直接問權勢,吳起搖頭,這是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
因為管仲被齊桓公稱之為“仲父”。伯仲叔季,仲父就是父親最大的弟弟,自己最大的叔叔,換種說法叫“二爹”。
因為管仲一直被信任從未被懷疑,也因為齊桓公死的時候掩面而亡,因為覺得羞於在九泉之下見管仲。
更關鍵的是……管仲射過齊桓公,差點殺了他。
勝綽又問道:“若無管仲,您在齊桓之時,立此功勳,有此賢能,難道不可以成為‘仲父’嗎?”
這話,就是在挑唆。
吳起這三年過得壓抑,此時卻也只是歎了口氣道:“這正是齊桓之所以成霸業、合諸侯,匡諸夏的原因。”
勝綽端起酒盞一飲而盡,隨後大笑道:“規矩變了、天下亂了。不是世界再無齊桓那樣的人物,而是齊桓如今也不敢做齊桓了!”
這說法吳起倒是第一次聽到,他知道勝綽雖然叛墨,但在墨家內部原本也是人物。能夠與他相戰兩平,在自己渡過洛水秦人慌亂之際能夠死守洛陰逼退自己的人物,他自然給予足夠的尊重。
於是做請教狀問:“願聞其詳。”
勝綽悠然道:“彼時我尚是墨者的時候,鞔之適曾說天下紛紛皆為利益。他是個向來喜歡以最陰暗的心思揣測世卿貴族與王公大臣的,這一點……我倒是不反對。”
“您學於曾申,曾申學於左丘明,您固知史。”
“人心難測,我隻說個假設。若當時管仲有篡位之心,難道可以做到嗎?”
吳起想了一下,說道:“不能夠。齊桓公族勢大,且有高、國二氏。”
勝綽點頭道:“還有一事。在齊桓之前,可有非公族而取國者?”
吳起搖頭,勝綽又道:“是啊,那時候規矩尚在。非公族不可謀國君之位。諸侯為了自身的利,也是堅決反對天下出現這樣的事的,他們保護上下尊卑的規矩,就是在保護自己的地位。”
“可是……畢萬不過匹夫,如今子孫得魏。陳田滅國而亡齊,如今齊人隻知田氏卻不知齊侯……他們自己這樣做了,壞了天下的規矩卻無人出來阻攔。”
“仲尼一世,其實都在為防止這樣的事發生而奔波,現在天下果然大亂。”
“巨子……不,墨翟奔波天下,只不過是知道天下大亂已經不可挽回,不能夠複古,只能夠在此時的局勢下再想將來的辦法。”
“這兩人的目的,都是為了天下安定,但是走的路卻不同。但事已至此,仲尼的路,已然不可能成功了。”
“取國之事,韓趙魏田,他們能做,別人為何做不得?就算管仲複生,若有當年之勢,又有現在規矩全無的天下……取國謀國這樣的事,做不做是一回事,能不能做成又是一回事。”
“就像我現在到處傳播謠言,說您喜歡吃人,要把天下人都吃了,人們會害怕嗎?”
吳起搖頭。
勝綽又道:“可我只是傳了傳您可能會取國謀篡這樣的謠言,卻有人相信。可同樣的謠言,放在規矩周禮尚存的兩百年前,無人肯信,因為那時您做不到。這是一樣的道理啊。”
“因為你要吃遍天下人這件事,不可能發生。而您可能取國謀篡這樣的事,可能會發生。人們不會提防不可能發生的事,卻不得不提防可能發生的事。”
“您是猛虎,與人說我不吃人,哪怕您說的是真心話,難道人們就會毫無防備嗎?”
勝綽絲毫不避諱自己曾經大肆傳播關於吳起的謠言,吳起也清楚勝綽傳播過關於自己的謠言,所以造謠中傷者和被中傷者,可以相視一笑,不以為意。
勝綽再次讓仆人添酒,大笑道:“不過公子擊雖然剛愎驕傲、不能信人,可也不是愚蠢之輩。所以有些謠言,他也不會信。因此,我編造了兩條聽起來更可信……或者說您只要願意做就可能做成的謠言。”
笑聲中,在仆從的怒視下,勝綽驕傲地伸出了兩根手指。
“其一,說您一心想要攻秦,為的是將來被封在秦地,或者入秦之後扶植一年少秦君,效管仲齊桓事,領秦國之政,做秦國的仲父。”
“其二,說您在大梁城擊敗楚國後,那兩個楚王都會看到您的才華。到時候拜您為相,銳意變革。之前我誇獎您的那些……諸如將三軍,使士卒樂死,敵國不敢謀;治百官,親萬民,府庫充實而備戰荒;守西河而秦兵不敢東向,韓趙賓從。戰大梁斬楚執圭者四、朝尹者一,下二十城……這些,對公子擊而言就是威脅啦。”
“您知道這兩個謠言,為什麽可信嗎?為什麽我都懶得傳播您可能會在魏國謀國取政的謠言嗎?”
吳起依舊微笑,拜而問道:“請教。”
勝綽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道:“如今魏國可以算得上是強大嗎?”
吳起稱是,說道:“韓趙賓從、秦人不敢東向、齊人拆毀長城不敢修繕、楚國一分為二處境艱難。是可以稱之為強大的啊,這是霸主的基業。”
勝綽笑道:“所以您在魏國不可能為相。您現在這個西河守就已經到了頂點,不能夠再往前走了。”
吳起不解,勝綽問道:“您若為相,難道會什麽都不做嗎?”
吳起微慍道:“我若為相,自然要富國強兵,怎麽可能什麽都不做?”
勝綽拍手道:“所以您要富國強兵,就不可能為相。魏國現在需要的,不是變革強大,而是穩定。您若為相,必要再次變革,削弱封君,收攏君權相權,革新地權,尚賢為任,獎勵農耕,擴充武卒,降低封君之俸、世卿之權……這魏國豈不是要大亂?”
“大亂方能大治,可對於魏國而言……魏國如您所說,已經西製秦而東迫齊,南壓楚而韓趙服,魏侯更願意維持穩定呢?還是一定要變革呢?”
“都已經如此強大了,那還變革什麽呢?變不好,烽煙四起,公族怨怒,禍起蕭牆。所以你越是想做事,越不能為相。”
“您若是廢物,什麽都不做,可您又沒有貴卿公族之血,所以你還是沒有可能為相。”
“反之,您賢才有能,知兵製政,想要復國強兵,卻依舊不能為相。”
吳起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分析,卻沒有哂笑以為胡言,而是沉默許久,輕飲一口烈酒,反而問之:“如君所言,卻有道理。這就像是一個將死之人,長桑君親視,認為需要破開肢體而愈,這個人多半接受。可若是一個強壯之人,卻有人告訴他有隱疾,急需治療,他卻未必會信?”
“如君所言,我去哪裡能夠為相呢?”
勝綽聞言大笑,笑了許久,才道:“剛才的那兩條謠言,您已經聽過了啊。為什麽那兩條謠言會招致別人的相信呢?因為那兩條謠言是可能的,所以別人才會相信。”
“三晉同盟尚未破裂,韓趙賓服於魏。那麽,韓趙就算知道您的才能,又怎麽能夠讓您為相呢?他們不敢。”
“齊國齊侯尚在,田和不過是相,您若是成為了相,那麽田和又該如何自處呢?所以不能。”
“墨家在泗上,人才濟濟,自有理論,自有道理。而且內部組織嚴密,為巨子需要的集眾義,您在泗水不能服眾。所以妄想。”
勝綽先說了四個吳起不可能施展抱負的地方,在這裡他沒有提及燕國,也沒有提及越國,除了魏國本身和他傳播謠言的秦楚,多出來一個泗水墨家。
在勝綽眼中,墨家已然成為亂世七雄之一。而燕國……此時根本沒有資格參與中原的爭端。
燕國的崛起,要感謝齊國吞燕,打破了燕國的古老制度,復國之後的燕王憑借威望和軍權完成了集權製的改革,齊國幫著燕國收拾了國內的封君貴族。但現在,燕國對於中原各國來說,還只是個打醬油的。
燕國姓姬,那真真是活化石一般的國度,沒有齊國侵燕,燕國也就沒有浴火重生的機會。
現在代替原本七雄的,是泗水墨家,甚至於韓國此時還算不上,因為韓國還沒有吞並鄭國,還是一個可以和分裂前的鄭國五五開的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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