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這樣說,讓適極為震動。
或許別人聽不出什麽,可適聽出來了。
就像是前幾日胡非子與屈將子的故事一樣,墨子這樣說,是在告訴適:墨者終究是要做曹沫那樣的君子之勇的。
不管墨者認為的義,是不是真的就是天志,可至少墨子對著祝寡婦霏與在場的萬余民眾說出:墨者將來是要和這世界已有的規矩為敵的!因為這規矩不對,墨者要立新的規矩。
可能會死,但卻會和拿著匕首劫持齊桓公的曹沫一樣,絕不後悔,哪怕身後是數萬齊軍千百弓箭,絕不回頭看一眼。
適不知道是興奮還是恐懼,手指有些顫抖。
拿起那張早已經和眾墨者高層商量好的紙,走到了台上。
沒有立刻宣讀,而是悄悄看了墨子一眼,不能行禮因為在台上,但卻將目光在這位老人的身上停留了許久,也不知道這位已經七十的老者能不能看到或是感受到自己目光中的敬意。
許久之後,適收斂了情緒,大聲道:“經三人供認,這些主祭祝融的巫祝自己很清楚不能夠溝通鬼神,只是借機斂財。”
“十一年時間,共借祭祀為理由,計殺死無辜少女一百零四人。殺無辜者死,這是天志,也是天下至大的規矩。”
“此事在萬民約法之前,故而法不能定罪。但正義與天志終究需要得到伸張,墨者便來做伸張正義之人,亦在此宣布此事的所有仇恨、怨懟、復仇、非議事,一並由墨者全體承擔。”
“經在沛的全體墨者商討、巨子同意,決定對祝淮乞、祝淮申、徐景三人,施以雷刑,以顯天志、以正大義、以利天下。”
“對樞、柔、筱、耜……等十二人,除以絞刑。”
“其余人,並未直接參與,知與不知並不誅心,但其也用了這十一年所斂之財,而這錢財本不屬於他們,而是屬於沛邑萬民。”
“十一年合計斂財銅方足約十四萬錢,皆由遺寡賠償,充實府庫,以購耕牛馬匹種子農具。”
“若不夠,則遺寡行苦役直至還清。私田折算,私廬不動。其余玉、金、銀、錫皆折算錢。”
這裡面刨除了三個本該絞死的巫祝,因為留著他們將來還有用。
適的聲音很沙啞,聲音也不算大。
每念到一個名字,後面那些被綁縛的巫祝徒眾中都會有人渾身顫抖一下,涕淚橫流,只是嘴被堵住。
按說臨死之際,聽這些人哭嚎幾句或是說一番復仇、鬼神亦怨的話,或很有趣,但現在適沒心情。
念完一個名字,兩名墨者便會將一個人拉出來。
絞,這是自古就有的刑罰。
比這更殘酷的刑罰不是沒有,比如車裂、比如腰斬,但卻都沒有念到,而是念了一個眾人都不知曉的雷刑。
眾人知道,這雷刑一定是比絞刑更為殘酷的懲罰,卻不知道是什麽模樣,難免好奇。
墨者知道,這雷刑或許並不殘酷,但卻可以震懾那些對墨者心懷敵意的人,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未知之刑。
公造冶帶著墨者將那三人綁縛在立好的柱子上,摹成子帶著墨者用著守城挖地道的器械,挖好坑將絞刑架豎起。
三個要被施以雷刑的人嘴裡喊著加了野菊汁的布團,口舌發麻不斷地朝外流口水,也無法吐出布團。
幾名墨者從馬車中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個木箱,從裡面防潮用的石灰中拿出三個圓管。
眾人好奇地看著這施以雷刑的刑具是什麽,在他們看來似乎其貌不揚,只是一截圓圓的仿佛竹筒一樣的事物,後面有一根長長的線,看上去就像是春日裡河裡遊動的癩蛤蟆的蝌蚪,
或像是沛邑西邊大澤中常見的那種四腳拖著長長尾巴的虺蛇,並不恐怖。竹筒、膠泥、加固的硬陶、一斤半仔細研磨的火藥、三尺長的引線,這就是要展現給眾人看的雷刑,也是用來震懾那些對墨者心懷恨意的武器。
已經不早,總要露面的,就算今日不露,一年半內楚人圍商丘之時也要露出。
一斤半合理配比的火藥,足以炸死一個人,適很確信,而且動靜會非常大。
三個綁縛巫祝的木頭相隔很遠,也足夠高,可以讓在場的每個人都看到。
竹筒膠泥硬陶的大爆竹就這樣被面無表情的墨者綁在了三名巫祝的身上,遠遠退開。
伸手最好跑的最快的公造冶,手持火把,心中竟也砰砰而跳。
他在沛澤中見過適演示這種可以用來守城的武器,知道這東西聲音極大,威力不小,而且這一次裝了整整一斤半的火藥,比上次可要多出許多。
適看看天色,笑道:“行刑吧。”
說罷退開,公造冶點燃了引線,也朝後退去。
引線燃燒的嗤嗤響聲之後,黑色的引線灰就像是蛻皮的蛇一樣,不斷伸展落下。
台下的民眾驚奇不已地看著這一幕,接著一聲讓他們畢生難忘的巨響就在那條火蛇蛻完了所有的皮後就此震撼!
多年後他們或許聽過類似的聲音,有些動靜甚至比這還大,但他們依舊難以忘記這一幕。
那是雷。
那是沒有烏雲先有的雷。
那是沒有烏雲雷響之後又湧起了白雲的雷。
撼天動地的巨響,震得那些靠前圍觀的人耳中嗡嗡作響,很多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心中砰砰亂跳,隻覺得腦袋裡有一種仿佛銅鐵摩擦的難以忍受的吱鳴。
這一聲巨響,不再需要那些做傳聲筒的墨者傳遞,即便最後面的人也能夠聽到。
唯一能保持面色不變的,就是那些已經聽過幾次這種巨響的墨者,卻也忍不住嘀咕這一次的聲音可比上次大得多。
巨大的爆炸力瞬間結束了那幾個人的性命,死的並不痛苦,可這種仿佛引天雷而殺的震撼卻比那些可以想象到場面的車裂更加讓那些墨者想讓他們心慌的人心慌。
三捆火藥爆竹都綁在人的頭部,適甚至都懶得去檢查那些人到底死了沒有,就算不被炸死也會被震的腦內出血,絕無生還的可能。
也不知道是爆炸之後耳內的嗡嗡聲太大,還是因為這一聲驚雷般的巨響震撼了在場的所有人,整個場地都是安靜的,沒有絲毫的聲音。
淡淡的硝煙的苦味,借著金風吹到每個人的鼻尖之前,裡面摻雜的硫磺讓他們再一次嗅到了石山祝融之火的味道。
或許在別的地方別的神話中,那是地獄的味道。
但這裡沒有地獄,只有曾經燃燒的黑石,所以這是祝融的味道,人們都這樣想,那這便是。
台下的人再一次用一種驚怖的目光看著台上的墨者,但當硝煙吹散看著那些墨者無所謂的模樣,短暫的驚怖的沉默後,竟然發出了驚天般的歡呼。
他們不是瘋子也不是變態,不會因為看到一場毫無趣味的處決就這樣興奮以致歡呼。
他們歡呼的,是自己的希望,是墨者說的樂土,是他們惴惴不安的未來,也是那本剛剛被他們承認的十二草帛法。
墨者給了他們幸福生活的希望,而這一聲驚雷,則是墨者在告訴他們,墨者有能力保護他們的希望不破滅,任何想扼殺利天下希望之人,最終都會是這樣的下場。
他們想,這是墨者可以溝通鬼神的明證,否則誰又能引來天雷的力量呢?既然可以這樣,難道將來那些扼殺利天下之事的人,墨者不會用這樣的力量去對付他們嗎?
墨者給他們陳訴過樂土,說當有一天九州一統之時,同義無爭,只剩下那些貪婪的夷狄,那時候依舊可以輕薄徭役,因為一種新的兵器可以保證不需要征召太多的人。
他們想,即便這不是鬼神的力量,卻也是天地自然的偉力,墨者可以控制這樣的力量,便可以用在兵器之上,難道那些馬匹戰車可以承受這樣的巨響和爆炸嗎?
墨者訴說的未來太美好,太美好的東西總會讓人惴惴不安,甚至那冊剛剛編纂完成的十二草帛法都讓他們惴惴不安,因為裡面說了太多私產私田的事,而他們此時似乎並沒有。
那些駐村的墨者也曾談過最好的預防水旱的方式,就是挖通水渠,但那需要太多的勞役。
青銅的工具甚至都不足,墨者所說的惡金之鐵更是還未在沛邑出現,民眾們不是不知道挖通水渠灌溉的好處,可靠著此時的工具來挖通水渠實在太累太難。
他們並不知道,這東西或許可以用在遠在千裡之外的巴蜀山路,在這裡並不適用。
可他們卻聽過變了模樣的大禹治水的故事,而且這個在那日沛澤響動之後才出現流傳的變了樣的治水故事是這樣的:
大禹治水的時候挖掘到塗山,山石阻塞河川,挖掘甚難。塗山氏女嬌見了大禹心生愛慕,但大禹卻說水不治而不婚,塗山女嬌因而心傷。
族中有通天志之大巫,名啟,暗戀於女嬌。
見女嬌日益消瘦,便暗助塗山女嬌,訴說雲雲。
當夜塗山女嬌便去找到大禹,說塗山氏有大巫名啟者通曉天志,可開塞石,便問大禹若劈開這些阻塞的石頭是不是便可成婚。
塗山女嬌既魅且美,禹亦動心,便答應。塗山女嬌也不知道氏族內那名通曉天志的大巫會怎麽做,卻很信任。
當夜,一聲巨響,如同天塌,大禹驚醒去看,卻見塞石已碎,仿佛被人砸開一樣。
興奮之余,當夜便與塗山女嬌幕天席地,只是那名通曉天志名啟的大巫卻再也沒有出現。
或有人說,這大巫愛慕女嬌,可見了大禹後便知不能及,又見女嬌心有所屬日益消瘦,事成之後黯然而去。
或有人說,塗山女嬌日後思慕不過家門的大禹,對月而唱“候人兮猗”,其中輾轉之情自是對大禹,卻只怕也有幾分感謝那名黯然而去的族內大巫以求再見以謝的深意。
或有人說,大禹聽塗山女嬌如此說,讚那通天志之人,便將嫡子取名為啟以示悼記,酬其開塗山之功。
這故事很有趣,經墨者的傳播很快就流傳開來,畢竟這涉及到三角戀、付出、不求回報、黯然傷神、起名紀念等等符合流行的元素在其中,比起單薄的那些傳說要有趣的多。
之前眾人多想,或是那通曉天志名啟的大巫應是見女嬌與禹幕天席地以合,黯然離去再無所蹤。
今日一看,不少人均想,只怕是那通曉天志名啟的大巫也是用了這樣的手段,只是來不及離開竟被炸死……畢竟要炸開塗山的雷火要比今日所見的更大萬倍才有可能。
再一想那劈山裂石的手段,更是振奮,劈山裂石可是鬼神才可以擁有的手段啊!這與神話一致,難道知曉天志人人都能劈山裂石嗎?
那人若知曉了墨者所謂的天志,又和鬼神有什麽區別呢?
不少人用一種虔誠而自發的尊重,顫聲問道:“墨者……真的可以直接溝通鬼神嗎?可以借助鬼神之力嗎?”
適站在散去的白色硝煙中,知道這些民眾問的是他,大笑道:“墨者能驗證誰可以溝通鬼神。凡不得墨者驗證的,俱是假的!”
他大笑。
因為他不屑於當神,而是要讓比當神更牛逼——墨者要掌握驗證那些時間所謂可以通神的人,凡驗證不過的,俱是假的。
想當溝通鬼神的人?先來墨者這裡考試,通過了領證做資格,誰能活著通過適便讓他領證。
任何神,不得墨者的同意,不得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