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滑厘清楚自己應該和巫祝談些什麽。
他記得那場只有各部首和在沛的七悟害、以及適這個書秘參加的秘會中,適做的那個比喻。
就在幾天前。
禽滑厘記得,當時適用了一個很簡單的比喻。
說是去年秋天收玉米的時候,村社的幾個人迫於見到苞皮裡面晶瑩的黃玉米粒,想要一次就把玉米的外皮撕掉,但是費勁力氣也很難一下子全扯掉。
而適則一層層地剝開,剝到最後,輕輕一卷那包裹著的外皮就全部退掉了。
以此為喻,是說要各個擊破,不要一下子將潛在的敵人都得罪以至他們聯合在一起。
想要行義,要得到民眾的信任,這是最終的目的。
巫祝、祭祀這些事,只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的第一步。
祭祀斂財之事,牽扯甚多,大體算下來可以分成三部分。
把持著神權的巫祝、世俗權力借用神權斂財和控制民眾的大族鄉老、不明真相的村社民眾。
看起來如果想要行義,必然會惹怒前兩者,但其實不然。
世俗基層權力借機斂財的那些人,不關心巫祝是誰,誰能祭祀誰能靠神明收攏人心且與他們合謀取利,誰就是他們承認的巫祝。
巫祝依靠把持祭祀的儀式和那些說辭,壟斷祭祀之權,也以此與世俗基層權力合作分錢。
所以,先收拾巫祝,但不要招惹大族,也不說立刻廢除祭祀,而是給那些大族鄉老一種假象:墨者只是要祭祀權,並不是要廢除這種祭祀,甚至大家可以繼續合作。
機會一旦成熟,到時候再動手。
這個機會至少要等到秋天牛馬趕來、什伍編成、宿麥種植、新作物收獲希望。
這種假象也很容易製造。墨者之前走的也是上層路線,底層對於墨者的了解並不深,也根本不知道墨者到底是幹什麽的。
這是第一步,如果想要更穩妥,可以先不動這些大族,而是等到一個難逢的時機:楚王攻宋、三晉崛起。
一旦楚王攻宋,整個宋國上層貴族隱藏的種種矛盾都會暴露於明面。適又提前鋪墊了三對嘉禾與斬衰童謠這兩件事,會讓這個矛盾激化和加速。
斬衰之喪,三年。
斬衰後、會葬終,才是童謠中兄終弟及和嫡子相繼誰能獲勝的時候,所以這童謠三年之內始終有效,有心人誰都可以利用。
三年時間足夠,楚國想要保持中原的戰略優勢,不可能不干涉宋國內政,否則右翼就會徹底暴露。
三晉三年內必將崛起。趙宗想要魏宗和中山國兩敗俱傷之謀,因為魏有樂羊子這樣的人才而徹底失敗;趙都中牟被魏城圍住,西門豹治鄴,卡住了趙國經略邯鄲南下中原的路;吳起在西河搞的風生水起不用擔心秦國背刺。
暫時這幾年三晉還能以晉之三卿的身份行動,魏斯不死趙魏暫時不能翻臉,新一輪的晉楚爭霸即將展開。
宋國這樣的國家,貴族必須要站隊,一站隊矛盾就會激化。
不只是宋國,鄭國等夾在晉楚之間的弱國都會因此這場新一輪的爭霸發生太多的變動,國君被殺、貴族被逐、權臣遇刺、黨羽弑君,這樣的事將會層出不窮。
一旦上層矛盾激化、楚王圍宋,這就是最完美的時機。
到時上層貴族沒有心思管沛地的事,便是向這些大族鄉老磨刀霍霍動手的時候。
但此時,只能接過祭祀權,而不能徹底廢除這些祭祀。
墨者的力量還太微弱,背後沒有王權支撐。 此時民眾的信任也不足以只靠信任就廢除祭祀活動,墨者手裡沒有太多的暴力力量強製執行、鎮壓反彈。
還需要時間行義舉來積累信任,直到信任度可以支撐墨者的下一步行動。
禽滑厘相信,適說的後續辦法絕對可以徹底廢除這種淫祀,所以現在要做的就是想辦法讓這些巫祝死的十分難看,以後再也沒有人敢再做這種事。
適的意見當時得到了眾人的認同,墨子也許可。
摹成子更是認為,殺人者死,那些被祭祀的女子的死,這些巫祝要負責。但砍頭威懾仍舊不太夠,所以要用一種民眾自發性監視、辨別的手段,以致沒有人敢走這條老路。而且這種自發性的執行手段是要可以殺人,但不能是用劍殺人。
因而禽滑厘和巫祝交談的內容就無非是用自己的辯術,或逼或騙巫祝落入適提前布下的陷阱。
在前台的適,借助禽滑厘拖延的時間,已經鞏固了自己的主動權,不斷地講一些祭祀之外的道理,宣講墨者的行義。
借別人的戲台,唱自己的戲,將一場祭祀悄然變成了一場宣揚墨者行義和將來天下的集會,只是沒有深入地講太多,只是大致讓民眾明白墨者應該是一群“好人”。
他從家長裡短出發,講到興致最高的時候,造篾啟歲悄悄來到他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
禽滑厘那裡已經談完了。
在沛地,巫祝的力量很強大。
但在今天,墨者全面篡奪了主動權,至少在此時此刻,巫祝們除了認輸之外沒有其余的辦法。聚集民眾不易,他們不認輸固然日後可以給墨者帶來麻煩,但民心和信任將會失去,所以巫祝們不想翻臉,也希望今天有一個台階下,別讓適煽動民意導致不可挽回的局面。
巫祝們想的或許是日後再與這群墨者爭鬥,被適在前台逼得他們不得不先行退讓。
只不過,適不可能給他們日後再來的機會。
巫祝的頭目從後面出來,帶著十余名男巫女巫,當著眾人的面忽然跪倒在適的面前,哭訴道:“是我們祭祀手段不精啊,難以上達神明。”
“但我們的心思,也是希望鬼神能夠賜福、希望萬民不惹怒神明而招致禍害啊。難道說我們心存這樣的心思卻做了壞事,這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嗎?”
“墨者行義,我們素知。只是你們行義天下,今後若不在沛地,誰又來祭祀神明呢?”
“你們行義是為了利天下,我們祭祀難道不也是為了大利天下嗎?還請為了沛地萬民,教授我們!”
這時候的民眾基礎就是這樣,祭祀成風,他們相信必須要有祭祀。
適破除了巫祝的神話,卻還沒有破除神話本身。
巫祝們這樣一說,眾人也覺得似乎有些道理。
一些不明事理、耳根子軟一些的、或是家中沒有女子被祭祀的人家,均想:“這些巫祝的本意是好的,只是做的不對。再說這墨覡如果將來走了,誰來祭祀呢?又怎麽知道祭祀的方法對不對?能不能溝通神明呢?”
適知道這些巫祝是在演戲,造篾啟歲早已說了,禽滑厘也衝他點頭示意繼續。
適歎息道:“你們這樣說,也並不是全無道理。我們墨者行義天下,或許不能一直在這裡……你們比起旁人,還是更容易和鬼神溝通的。只不過絕地天通後,想要祭祀祝融並不簡單啊……”
他做皺眉苦思狀,好半天才道:“世間有一物,名為祝融血,你們可曾見過?”
巫祝們搖頭,前面的民眾也隻說沒聽過。
“祝融血啊,乃是神物。服用之後,可以灼煉神魂,將來或可擁有我這樣的手段,我就是吃過祝融血之後,才有不懼火灼、彈指成焰的手段。”
之前禽滑厘已經和這些巫祝們談了很久,巫祝們隻說自己也有力量,他們覺得墨者不想兩敗俱傷,所以各退一步。
他們可以裝作幡然悔悟、痛哭流涕,以萬民將來的祭祀為借口,請求墨覡傳授他們真正可以交通神明的祭祀之術,實則日後必有重謝。
禽滑厘為了讓他們相信,也在背後讓他們盟誓再也不用活人祭祀,隻說這就是墨者的行義。
巫祝們覺得墨者是怕遭到巫祝大族的報復,但又想要行義,所以才做出這樣的事,其實就是為了以後不再祭祀活人。
這樣一想,完全說得通,便有了剛才痛哭流涕、希望墨者以萬民為重傳授祭祀之術的請求。
這看起來是最好的解決辦法,至少今天這樣祭祀聚集的眾人,已經深信那位身負祝融之血金烏之翼的墨覡,而想要日後再能把持祭祀今天就必須得到墨者的原諒。
民眾的情緒已經被操控,這個結今天也只有墨者能解開。
認錯也好、流涕也罷,只要說自己是無心之過,最多受製於墨者,日後還有機會再起,也有辦法等人群散去後排擠走這群墨者。
聽適這麽一說,巫祝頭目覺得墨者這是在給他們機會。他們已經盟誓不再用活人祭祀,顯然墨者的目的已經達到,而且知道他們在這裡根深蒂固牽連甚多,所以也想各給一個台階下。
活人祭祀只是為了儀式感,順便豐富男覡們的生活讓他們更為忠心,但只要能夠斂財, 總有別的辦法,不祭活人就不祭了吧。
適又說自己也是吃了祝融血之後才有了剛才那些手段,巫祝心想這些墨者或是為了賣這些祝融之血?既然如此,肯定是給自己吃了之後,便能教會他們這些手段,以證明這東西確實有效。
年輕巫祝暗想,這些墨者的手段果然高明,原來竟是為了這個?看來他們和自己不是一路人,這群墨者是想撈一筆就走,而不是想在這裡扎根。
適又說了幾句,當眾展示了一下“祝融血”的神奇,似乎真的蘊含著祝融神明的火焰之力。
他拿出了一塊黃白色的蟲蠟,悄悄放了一枚自己收獲的、此時還見不到的蒜瓣,混在黃白色的蟲蠟中咀嚼,還道:“這味道有些不太好,微微發臭,但確實是可以吃了後便能溝通祝融的仙藥。不過這東西製煉不易啊,耗費眾多……”
巫祝們一聽,更是堅信了適這是準備賣一賣這祝融血斂財,暗罵手段高明實在是自己所不及。
適說完還哈出一口氣讓巫祝們聞聞,巫祝們第一次嗅到大蒜的臭味,只見適吃的面紅耳赤,又親眼見了他吃了一大塊黃白色的“祝融血”,哪裡還有懷疑?
適的口腔被大蒜辣的火灼般疼痛,暗罵不止,心說要不是要防備你們吃了白磷覺得嘴裡發蒜臭以至往外吐,我何至於遭這份罪?
罵過之後,暗道:“你們不是願意當巫祝嗎?我今天就給你們立個規矩,以後想溝通火神的,先吃一兩白磷,再放進油鍋炸一炸,這要是還不死,我就真信你們有神明賜福,我跟你們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