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速退!唯有後退,墨家大軍必因缺乏糧草而難以為繼。欲破墨家,必須要有諸侯相助,單靠楚國之力,恐難矣。”
剛才還在琢磨要去救援申公、加強左軍切斷墨家渡河返回的路線以求圍困墨家於巴水以西的左司馬立刻扭轉了態度。
申公覆滅的太快,快的有些讓他們承受不住。
比申公覆滅更為可怕的現實,就是墨家如果可以這麽快覆滅申公,那麽他們派遣一軍突襲邾城怎麽辦?誰能守住?
大軍野戰,若是可以戰而勝之,早就野戰了。
之前所想,無非是集結野戰墨家有優勢,所以在這裡死守築壘,拖延時間,促使各國出兵,也讓淮北南陽封君集結兵力圍泗以救郢。
然而現在看來,這個計策要實行不下去了。
左司馬見眾人不言,便道:“之前見墨家逡巡不前,多以為他們怕難以攻破營壘、或是怕突破巴水損失太大。”
“現在看來,非是如此。只怕他們之所以不攻,只是為了想要徹底消滅我們。”
“困舟師,是為了防止我們退入荊山郢都防守,目的達到,即刻渡過巴水圍困申公之師,不使兩軍會和。”
“只怕墨家所謀者大,是想要讓王上與我楚之大臣封君盡滅於此!墨家這是要打滅國之戰!”
事已至此,情況已經再清楚不過。
此一時,彼一時。
彼時彼刻,墨家剛剛兵臨鄱邑的時候,楚王可以逃走,但那時候逃走的代價太大。
除了吳越滅國之戰外,諸侯大國之間已經很久沒有滅國之戰了,春秋時代的固有思維,讓他們在此時很難想象原本歷史上的樂毅破齊數月齊余二城的戰爭,更難想象諸如秦滅鄢郢這樣的大規模戰爭。
那時候墨家口號喊得雖響,楚之君臣估計墨家最多也就是打一場大勝,迫使楚國改革亦或是失心瘋了居然想要滅亡偌大的楚國。
那時候退走,楚王擔憂的是將來的君權、貴族擔憂的是自己的封地,君臣都擔心的是墨家佔據了江漢不幾年就再弄出個泗上來。
所以那時候楚王想要一戰,最起碼堅守鄂、邾,以大別、小別為城、以長江為池,狹窄的空間內築壘防禦,總可以拖延一段時間。
哪曾想墨家的野心之大,不但是要擊敗楚王,還是準備完全不給楚王重整旗鼓的機會。
困舟師,原以為這是墨家覺得從江南沿著沙洲過江可以繞開楚軍舟師,卻不想根本不在意江北的楚軍大營,在意的只是楚國的舟師,是想要毀掉楚國最後一支可以借江漢地形節節抵抗的連接力量。
等到舟師被困之後,墨家這才露出了獠牙:我們之前不過巴水,不是怕你們的營壘和防禦,只是擔心你們跑。現在你們已經沒有機會跑了,自然我們便可以度過巴水找機會全殲你們。
邾城南依長江,北靠大別。江南之地,此時只有一個大冶一個鄂城,再往南還是蠻荒之地,洞庭諸夷。
邾城若是被偷,楚國大軍就要被困在這片狹窄之地,後勤斷絕,墨家就算困也能把他們困死。
墨家善於攻城,這是三十年給諸侯留下的印象,因為善於守城的必然善於攻城,公輸班當年攻城的手段被墨子一一克制,若是墨子沒有非攻之心而是一心攻城,又有誰能防住?
等到墨子去世,墨家的權力和非攻的解釋權跑到了適手裡之後,諸侯才意識到這一點:製約墨家攻城的,其實只有他們曾經的非攻之義。
邾城守得住嗎?
越國泗上一敗之後,楚國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北部中原,等到被三晉揍了一頓之後更有陳蔡之變又不得不繼續加強中原的防禦,再之後的宋鄭之變,都使得楚國根本不可能把大量的財力物力放在江淮方向。
碭山一戰,天下都知道碭山那樣的防禦體系有可能擋住墨家,最起碼碭山支持了好多天,而且是因為碭山距離泗上核心區太近,使得墨家可以集中整個泗上的力量用了上萬斤火藥攻下的。換言之,如果都修城碭山那樣的防禦,只要距離泗上太遠,就可以支撐至少三五個月。
但真正修起來的時候,各國才明白,那種城邑不是那麽好修的。
石料、土方、銅炮、專業的精通九數幾何的士人、大量的勞動力、巨額的支出。對農兵一體的軍製政製而言,這是一個沉重的負擔。
民怨四起,饑荒時至,還得積攢錢財購買火器棉布軍械等,多有傳聞周天子把九鼎就融了鑄錢了,楚王恨不得自己的祖宗當年真把九鼎搶回來了。
邾城現在沒有這樣的資格修築那樣的防禦體系,凡事總有先後,哪怕是楚國都城也因為城邑太大,只能適當地修築了內城。
以墨家一個時辰之內擊潰了申公之師的戰鬥力,這個三十多年間縱橫天下的怪物極為直觀地告訴了一下之前忙於政變而沒有和墨家真正接觸過的熊良夫,邾城只怕守不住。
左司馬的話,說出了一些忠貞為君之人的心聲,可也讓一些封地在江漢的貴族怒而反對。
封地上有自己的祖宗啊,這還是其次。
重要的是沒有了封地的封君貴族,在楚國就會逐漸淪為邊緣,至少家族不能延續。
楚國令尹至今為止只有一個真正的外人當過,結局又是什麽呢?其家族現在又在何處呢?而真正有著封地的大族,哪一個不是楚國政局的常青之藤?
若是吳國這樣的國家攻來,早晚是可以復國的。可墨家若是攻下了江漢,照著泗上那地方的政策施政,就算將來奪回了封地,怕是也得屠戮封地上至少五分之一的人才可能繼續維持統治。
不少人不想走,不想退,都覺得應該再想想辦法。
一直沉默的鄂君此時淒聲道:“若是想退,當日墨家進駐鄱邑的時候就該退。那時候不退要打,結果真要打了又要退,令出如蘆草隨風而易,如何能行?”
“若要退,當日便退,還能集結兵力。如今戰又不戰,退又不退,貽誤戰機……”
左司馬冷聲道:“此言差矣。昔日不退,那是因為尚有一戰之力,未必便敗。彼時若退,權衡之下,損失極大。今日若退,則還可以求生留族以待將來。”
“如今墨家精銳就在數十裡外,圍攻泗上遲遲沒有消息,更有傳言四起言墨家已遣南海之兵攻臨武九嶷順湘水而下。”
“今日能戰之軍不過六七萬,本以為野戰能勝。我卻問你,申公亦是知兵之人,臨陣而戰,你們誰人能夠在一個時辰之內擊潰申公之兵?”
“七年之前,墨家只是派出了騎兵助戰於隱陽,其步卒到底如何,七年不戰,無人知曉。或有人言,長久不戰,其兵必頹,如今看來,此言不可信。不但未頹,反倒更勇。”
旭城君起身便要反駁左司馬之言,楚王道:“此事無需爭論,宜速退。申公之亡,軍中膽寒,恐難堅守。若不退,恐遭大禍。”
楚王心想,我總算還沒有像當年吳楚之戰時候的先祖那般,吳人攻來我便跑了,我還堅持了這麽久,奈何這仗實在沒辦法打下去了,不退還能怎樣?
見楚人去意已決,這時候一眾封君再也不出聲。
畢竟若是撤退的話,總需要有人斷後,若是這時候再出聲反駁,那必是斷後之人。
或守邾城、或要主動去攔截墨家主力,無論如何這都是一條必死之路。現在又是銅炮又是火槍的,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打死,再說被墨家抓了可不是以禮相待,據說還要遭受賤民的審判,這是極大的屈辱。
既是這樣,自然沒人願意出頭來當這個斷後之人。
楚王此時卻不提此事,卻道:“若要退,需焚燒戰船。將所有戰船焚燒,不要留給墨家。”
“營寨之糧,亦要焚燒。舟師樓船士卒以及槳手盡數上岸退走。”
楚王還是清醒的,墨家的舟師力量相對於陸上三軍而言還差一些,這些戰艦若是再落入墨家手中,楚國基本上就沒有復國的指望了。
這一次撤退,不是說向後退幾座城就可以。
而是要從邾城退到隨國,再從隨國退到鄢郢,從鄢郢繼續向後退到宛城方可立足。
否則的話,始終都要在墨家的追擊之下,稍走慢了一步就可能被攔截住,到時候就完蛋了。
隨國東北是桐柏山,那裡沒得炮,所以到最後只能往襄陽方向跑,從哪裡向北逃。
過了鄢郢,便非是南方了,那裡的人不善乘船,所以要盡可能帶走舟師的士卒。
不是什麽人都能在船上戰鬥的,更不是什麽人都能夠當槳手的,樓船帆槳船都是可以造的,唯獨槳手和水手不是那麽容易訓練的。
若無水師,將來就算天下有變,也難以攻回江漢。
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恐怕只有如此。自己從邾城、隨國、鄢郢方向撤退;派人沿途通告那些貴族,願意追隨君王的、家族有能力逃亡的,都從各個方向向北逃。
歷史上,燕國滅齊,田單也是逃亡貴族大軍中的一員。其成名的原因是因為有先見之明:在大家都逃亡的時候, 他在車軸上綁了塊鐵箍,逃亡的時候道路不好加上長久奔跑,不少人的車軸都斷了,田單家族的卻沒有折斷。
就是因為這個,他得以成名,為一時之佳話,然後被推舉為守將最終反擊成功。
此時自然沒有這個故事,但是楚王心中還是明白哪些人是自己的基本盤的,沒有在江漢的大量貴族、士人、家族一起逃亡,將來自己也就缺乏打回來的人,也缺乏跑到北邊之後可以立足穩定的人。
打仗他不行,治國也還沒給他機會展示水平,但搞政變內鬥他還是家學淵源的。
這些一起逃亡、在北地沒有封地的貴族,將是他在北方站穩腳跟和北方貴族角力的關鍵,到時候利益當頭眾人才會同心協力,因為逃亡過去的過去後都是啥也沒有只有血統的,總得配合著他從北方貴族家族嘴裡奪食、手中奪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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