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鍾後。
魏韓主將面如死灰。
身邊貴族和從奴的反衝擊失敗了,而且失敗的如此之快。
對面那些墨家騎兵在衝擊之前列陣,一衝之下,以有陣對無陣,墨家騎兵側翼出擊形成了包圍,只是半刻鍾的時間己方的貴族騎兵們便紛紛潰退。
被他寄予希望的兩個步卒方陣也停下了腳步,三百多名墨家騎兵發動了一次必然失敗的衝擊,但是這一次必然失敗的衝擊也使得兩個方陣陷入了混亂,停下腳步的同時整理隊形。
他還看到了讓他羨慕而又嫉妒的一幕:那八門馱馬拉拽的小炮在己方的騎兵潰散的同時,便在其身邊精銳幾乎是連射不絕的步卒的掩護下調整了炮口,沒有選擇馱馬拖拽,而是一個炮組有序地轉移了那八門小炮的方向。
暫時還沒有騎兵衝擊他這裡,可是那些墨家騎兵卻已經在打那兩個重步陣的主意。
就在那三百名騎兵的必敗衝擊退回之後,五百名步騎士靠近了重步陣,一次齊射之後,重新列陣的短銃騎兵也選擇了一次射擊,從那三百騎兵衝陣的反向發動了一次衝擊。
八門小炮的轟擊、五百步騎士的齊射,以及短銃騎兵衝擊之前的一次齊射,使得混亂的重步陣頓時在側後出現了巨大的缺口。
一衝之下,方陣已經搖搖欲墜。
魏韓主將長歎一口氣,最後看了一眼戰場。
他寄予厚望的右翼,依舊沒有按照他預想的,以重兵方陣碾壓而過的氣勢突破楚軍的左翼。
即便陳蔡之師已經崩潰,可楚國新軍的三個旅仍舊穩住了陣腳,之前的一次雷霆萬鈞般的齊射之後,挫敗了魏韓方陣一鼓作氣的氣勢,使得魏韓方陣不得不選擇繼續向右繞從而包抄。
因為正面就那麽寬,一攻不下,想要發揮人數優勢只能選擇繼續挪動大陣而突襲側翼。
可重步方陣一動……需要的時間便要以刻鍾計!
現在來看,至少還要兩刻鍾才有可能突破和完成再度包抄。
因為陳蔡之師的潰敗,魏韓的騎兵和車兵已經亂了,有的在追擊逃兵,有的分散了位置,現在還未集結。
然而之前衝擊失敗的楚國車廣騎士已經重新集結,掩護在楚國新軍的側翼,驅逐著那些落單的騎兵。
中軍,魏韓的方陣已經搖搖欲墜,幾門銅炮的陣地已經被楚軍奪取,正在調轉炮口。
左翼,楚國之前調動過去的步卒在炮兵的配合下逐漸有了優勢,魏韓重步方陣的側翼出現了危險,而且似乎有方陣注意到了後面騎兵迂回突襲的情況,陣型已經亂了。
右翼不敗,甚至還處在攻勢,可是不敗不代表勝利!魏韓主將要的是以泰山壓頂之勢一舉擊潰陳蔡之師,迅速轉向從楚軍左翼形成包抄,這一構想沒有達成,那即便右翼不敗,於整個戰場卻已經是敗了。
兩個唯一能夠黏住這些迂回的墨家騎兵半個時辰的重步方陣也已經垮了一個,另一個只能選擇固守,他撤退到那邊的路已經被封住。
退到中軍,最是不智,現在中軍和左翼即將被攻破,若是退入中軍就要卷入潰軍亂軍之中,生死難料。
為今之計,只有選擇退入右翼,徹底放棄左翼和中軍,趁著墨家迂回的騎兵突擊中軍和左翼的時機,調整部署,將剩余的幾個方陣集結在一起,撐到天黑。
右翼已經和楚國新軍交火黏在一起的那三個方陣已經不可能喚回了,兩個正在繼續向右翼迂回的方陣也完了,能收攏的部隊最多一萬,甚至只有八千。
他也是決斷之人,當機立斷,立刻乘車向右奔去,徹底放棄了整個戰場,只看能不能將這一萬人帶回去,撐到天黑找機會退走。
…………
兩個時辰之後。
戰局已定。
魏韓聯軍的中軍先崩了,因為庶俘羋等這些墨家騎兵選擇了直衝中軍,再席卷左翼,整個魏韓聯軍的中軍左翼連鎖型的崩潰,楚軍已經完成了包抄。
楚國的陳蔡之師不知道跑去了哪裡,可是墨楚聯軍依舊還有三萬多的主力。
然而魏韓這邊,只剩下了八千人組城的五個方陣,以梅花陣的陣法固守。
騎兵沒了,炮兵一個不剩,只剩下了一千五百火槍手、六百弓手,還有六千多戈矛重步卒。
墨楚聯軍形成了三麵包圍,魏韓聯軍軍心已無,鼓聲陣陣中,許多士卒握著戈矛的手都在顫抖。
就在這時,幾名楚國的士人舉著白色的旗幟出現在了陣前。
“必是說客。”
魏韓聯軍的主將明白,看了看天色,卻不得不選擇和談以拖延時間。
然而楚人士人進入軍中之後,並沒有拖延時間,而是直奔主題。
“將軍之重步陣,若山巒,似乎極難攻破,將軍多想,堅守至天黑,或可撤出。”
魏韓主將哼聲道:“尚未可知。昔年齊墨一戰,墨家名為六指者,也以梅花陣堅守,撐到最後。我今日用此陣,未必就敗。”
數年之間,曾經默默無聞的六指也已經成為這些貴族大將口中的人物。
那說客大笑道:“將軍繆矣。昔年齊墨之戰,墨家六指以梅花陣堅守,其陣中尚有銅炮十余門,布陣之妙,使得無論何處主攻都有銅炮支援。”
“敢問將軍,您可有銅炮?”
魏韓主將無言,他當然知道當年齊墨之戰的南濟水之戰的情況,墨家為了防止史書“戰略多於戰術以致雲裡霧裡使得讀書之人以為戰爭無非智鬥”,故而一直都將一些經典的戰役編策,只要講戰術,齊墨南濟水一戰正在此列。
當時一戰,六指在側翼佯攻,吸引了齊軍反撲,列以梅花陣,以重陣防守,炮兵處在陣中,部署之妙渾然天成,無論哪個方向都可以用銅炮支援,以此撐到了最後,使得齊軍七攻而不破。
那說客又道:“重步之陣,一怕行進變陣被騎兵突襲,二怕銅炮轟擊。”
“陣整而重,縱深等寬,最怕炮擊。如今將軍一門炮都沒有,而我軍銅炮數十,將軍憑何而守?無炮,何以能結陣而守?”
“再者,昔年南濟水之戰,墨家巨子親帥主力猛攻一側,六指軍中都知道他們必勝只需要堅守一段時間,敢為將軍,此時魏韓之卒可有士氣?”
“其三,昔年南濟水之戰,先以聲東擊西之策引誘,又以中心開花之術反包抄,將軍此時不過困獸之鬥,豈可並論?”
“若將軍不降,則我軍數十銅炮齊發,以火槍近射打開缺口,騎兵衝擊之下,豈能守住?”
“昔年菏澤之盟,諸侯有約,不殺降卒,將軍何不早降?”
“許地之兵,防守尚不足,豈能出兵來援?固然將軍今日不降,堅守到天黑,明日又能如何?騎兵騷擾之下,將軍一日可行五裡?”
那說客大笑道:“如今之戰,無炮,何以守?重步卒之陣雖整,卻正被炮克,魏韓無炮,便無可守。將軍可問軍中天文術士,且問術士,今明可能有雨?若術士言無雨,將軍除了早降,還能做什麽?”
“勝負乃交戰常事,吾王也不求文馬為贖,將軍何不早降?”
他說完這些徹底讓魏韓主將堅信守不住的話之後,又小聲道:“大司馬又有機密事相告。請屏退左右。”
魏韓主將也知道,楚軍勝券在握,如那說客所言,句句是實,沒有銅炮,根本守不住,此時楚人必不會有行刺之事。
於是屏退左右心腹,那說客道:“大司馬有言,晉楚之爭,規矩之下爭霸天下也。宋地之變,魏韓楚皆臨墨家,不可不防。”
“今日之戰,所為者,鄭也,非是為了圖謀魏韓故土。將軍降,則魏韓之卒尚在,日後防墨反墨亦可大用。將軍不降,圍攻之下,死傷必重,若墨家發難,又當如何?”
“若將軍降,則是降於楚王,非是降於墨者。吾王亦為天子分封,有爭霸天下之心,卻無墨家兼愛平等亂世之意。”
魏韓主將聞言,長歎一口氣道:“如此,可降。只是五萬精銳,被我毀於隱陽,有何面目去見君上?”
他慨歎數聲,卻沒有自刎,而是選擇了投降。
至此,由宋國政變引發的一連串戰爭算是暫時結束。
隱陽之戰,墨楚聯軍借地不利而化為天時,以楚國新軍的優勢揚長避短,舍棄左翼誘使魏韓中計,以陳蔡之師誘使魏韓主將以勾股大陣突襲,借助新軍體系的預備隊和快速機動轉向部署之優勢,將計就計兵行險著,反包圍席卷側翼完成了包抄。
此戰,宣示了魏韓的重步卒體系必須要變革的現狀。
更宣告魏國了虛弱事實,以及想要一戰壓楚五年、外交縱橫團結三晉移師防秦戰略的破產。
魏文侯時代遺留的魏之霸權,徹底易手——趙繼承權戰爭的中山復國之事,尚有人覺得魏國休養生息臥薪嘗膽五年之後便可奪回,但經此一戰已成幻想。
此戰魏韓聯軍全軍覆滅,被俘兩萬五,被殺六千,逃竄萬余,新鄭以南門戶大開。
魏韓想要奪回主動權,除非選擇大梁、襄城、陽翟、新城等方向的全面戰爭,否則只有和談一途。而全面戰爭,是魏韓楚三國都不願意看到的,因為旁邊還有一個等著鷸蚌相爭的漁夫——對魏國而言有倆,西邊還一個呢。
墨楚聯軍死亡千五百,陳蔡之師潰逃於營壘處,集結仍可再戰。且繳獲了銅炮十余門,戰馬千匹,戰車百乘。
略作修整,仍可再戰。
新鄭以南,魏韓已無可戰之軍,新鄭以北,隻余野戰之軍兩萬余,拚湊之下也不足四萬,無力再戰。
至此,楚國或可以選擇和、或可以選擇打,主動權在手。
若和,則必可得許、鄢陵。
使得楚之方城、魯陽、汾陘塞、許、鄢陵、榆關連為一體,進可攻、退可守,不再面臨可能被魏韓分為左右兩線的危險。
若戰。
向北,則可直撲新鄭以分韓魏左右;向東,則可奪回大梁;向西,則可兵臨城父,汝水之陰盡可奪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