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等人並不能看透世界的本質,對於這些傳言他們只有聽的資格,但也逐漸被影響。
司馬長見濁如此說,便道:“公子罃在洛邑力爭,公子緩卻為繼承君侯之位出賣西河。魏國之事,就壞在了君上身邊的壞人奸臣手上。”
“有功則賞,有過則罰。士卒征戰,就該有土地。可公子緩那些人既要我們征戰,卻又不管我們的家人土地,這不是壞人又是什麽呢?”
“唯有公子罃上位,才能夠知道我們的疾苦,才能夠保住我們的家人和土地啊。”
“公子罃在洛邑,被朝廷之內的奸人鄙人所製,知道事不可為,也知道武卒的土地要被割走,時常痛哭。”
“他說,武卒為國征戰,卻不能保證他們的土地,這怎麽可以呢?如果真的不能夠爭取,他願意拿出自己的封地,補償那些割地被割的武卒們,以酬謝他們為國征戰之功。”
“士卒勇猛,卻屢屢戰敗,他這個公子也有責任,武卒將士卻無罪,怎麽能夠因為自己的過錯而讓士卒們受苦呢?”
他說到這裡,竟是雙眼飽含著淚水,粗糙的、長久拿握兵器的手指搓了搓眼睛,聲音有些哽咽。
那些旁邊的士卒也有幾個人被感染,忍不住道:“公子罃是好人,只有公子罃為侯,才能夠帶著我們富庶強盛啊。”
“是啊,都說公子罃極肖文侯,這樣的賢人若是為君才能好啊。”
好人可以感動別人,但卻不能受益天下。
至今為止,武卒軍中流傳的都是公子罃是好人,公子緩是壞人,有壞人奸臣禍亂國政才至於此。
這些謠言從來都會避開一個問題,那就是公子罃這樣的好人當政,應該怎麽做才能夠讓民眾得利國家富強?
若想建新軍,錢從哪來?糧從哪來?誰繳稅誰免稅?
讓一些繳稅的人繳稅他們不同意怎麽辦?大量的土地歸於貴族大家族所有,這些土地怎麽辦?
面對這些實質的問題,軍中傳播謠言煽動情緒的這些人都是避開的,因為這些東西沒法談。
即便是刻意避開這些話題,就在這些武卒們沉浸在感動之中的時候,還是有一些破壞這種感動流淚氣氛的話傳來。
“要我說,貴族們都不是什麽好東西。他們有什麽功勞呢?生下來就有那麽多的土地。他們又有幾人可以征戰呢?我們征戰一生才不過百余畝土地,可他們只是……”
話還沒說完,司馬長大怒,從篝火堆裡抽出來一根燃燒了一半的木棍,嗖的一下抽在了那個發牢騷的士兵的臉上。
那士兵如何扛得住一名從軍十余年的老卒一擊,其余人也都知道軍官打罵士兵這是合理的,更不敢說話。
司馬長怒道:“你說的這叫什麽話?難道貴族的先祖不是立下了功勳的嗎?你們的祖先無能,為什麽要去覬覦人家祖先拚命得了的一切呢?”
“難道你因為戰功獲取的土地,不會傳給你的子孫反倒是會分給別人嗎?這難道不是一樣的道理嗎?”
“我們的祖輩都是些無能之輩,所以才會窮困而無大功,也無土地。那些貴族或許沒有尺寸之功,但他們的祖先確實立下的大功,那麽傳給後代有什麽錯呢?你們的土地不傳給子孫嗎?既是這樣,你們憑什麽要認為他們佔據土地就不對呢?”
“我看你的想法是被墨家蠱惑了!若再有此言,必受重罰,今日且饒你。”
濁等人不敢說話,只是唯唯點頭,那個說怪話的士兵捂著臉,連聲感謝不罰之恩。
在軍中說怪話,那是要受軍法的。
司馬長訓斥完,又與眾人道:“你們不要聽信墨家的那番言論。立功而傳於子弟,這是沒有錯的。只要君上能夠做到有功則賞,無功不賞即可。”
“你們之所以怨恨貴族,還不是因為你們的祖輩無能?若是昔年祖輩有功,亦可分封為君,這又有什麽錯呢?”
“所以,不要說這些怪話,只要努力殺敵,奮勇征戰即可。”
“公子罃賢人也,他若為君,必能賞有功而罰有過。你不去努力奮鬥,反倒埋怨天下的制度不好,這便是我瞧不上墨家那些人的原因。”
“土地歸天下人所有?哼,豈不可笑?憑什麽天下的土地就該天下人所有?我還說天下的土地該歸我所有呢,有用嗎?”
濁心想,司馬長說的確實大有道理。
他想,就像是自己家中的那幾個奴婢,整日偷懶不乾活,卻還埋怨說他們沒有土地。昔年武卒初創,他們的父輩沒有本事選入武卒,這又怪誰?
可也有一些偷偷讀過墨家的小冊子的士卒心想,司馬長說的就是廢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是因為周武王伐紂打的不承認這些話的人都死了。若是認可天下土歸於天下人的那些人,把不認同這些話的人都打死壓服,那麽他們的話便大有道理。
司馬長見眾人都已服氣,他還想說點什麽,可翻來覆去的就是公子罃是好人、朝中有壞人之類的話,偶爾會加上幾句咒罵墨家要解放奴婢組織共耕之類的言語。
可再多的東西,他便說不出了。
…………
洛邑,魏公子罃正在和心腹們密謀著將來的事。
他覺得龐涓確有大才,而且又是西河人,當真是可以重用的。
火器時代已經來臨,魏國不需要一群昂貴的武卒,需要的是大量的、兩條腿的、可以被棍棒軍法驅趕的、能夠拿起火槍和長矛的、會說話的牲口組成的軍隊。
不需要這些牲口知道忠君,也不需要他們知道為何而戰,只需要他們的官長軍官們知道戰爭可以帶來財富和軍功就夠了。
兵員可以從貧困人口那裡解決,軍官可以依靠一輩子為兵單個素質很高的武卒充實,一支新軍就可以拉起來。
有了軍隊,就可以有權力,有了權力就能夠壓服國內的貴族,進行適當的變革。
可以承認他們在經濟上的特權,但他們也需要出兵員和軍賦,組織一支常備軍,軍權歸君主所有,唯有如此,魏國才能在這亂世下生存。
若不然,又能怎麽辦?
一成不變,魏國已經被打成了落水狗一樣,不變就要亡國滅種,宗廟傾隳。
變,秦國那一套學不了,沒有外部環境,那麽變法的話,諸侯會趁機分掉魏國。
泗上那一套更不可能。
唯有走另一條路尚有可能。
也就是依靠武卒新武士、舊貴族們,融合成一個大型的軍事貴族利益集團。
對外擴張,軍事集團都可以得利;對內鎮壓,軍官和貴族們都是底層的壓迫者,必然齊心。
況且,知道求利有自我意識的農夫,很難承受如今戰場的悲慘:同袍嗖的一聲被鐵丸砸掉腦袋、夥伴被百步之外的火槍打碎了胸口,自己卻還要踩著鼓點維持隊形前進。
泗上那一套既然沒有辦法學,那麽最好的兵員也就是被生活折磨到麻木的最底層,那些困在封地一輩子沒見過外面世界的農夫。
國之大事在祀在戎,兵者關乎國之存亡,列國紛爭,軍製改革是各國得以延續的根本。
當然,這是關乎將來的事。
而現在,公子罃要做的,是怎麽政變奪權、怎麽用公子緩的屍體喂飽這群武卒、怎麽穩住國內的局面、怎麽爭取魏國不要被瓜分的太狠、以及怎麽在不久之後的反墨大戰中獲取最大的利益。
和心腹們密謀許久,這些心腹們也從泗上那邊學到了一些手段,活加利用之下,構建出一個詳實的密謀計劃。
首先,在都城之內派人偽裝成墨者,煽動底層因為戰敗和開戰即將征兵征稅加賦而產生的不滿情緒。
這種不滿情緒的主要對象,就是一眾貴族,把矛頭指向他們,要求變革,造成都城之中貴族們的恐慌。
然後利用控制的武卒,煽動情緒,到時候一旦城內不滿的情緒太多,定會調動武卒靠近都城。
到時候讓武卒突入城中,格殺公子緩和其親信。
一旦武卒入城兵變,城中必亂,那些心懷不滿的民眾肯定會趁機生事,而貴族們也不知道這些武卒會不會和民眾一起暴動而導致不受控制。
這時候誰能出面安穩局面,誰就是天選之子,誰就是最佳的繼承人。
公子罃則趁此機會歸於安邑,利用軍中的勢力和軍官們,控制武卒,鎮壓底層暴動,保證貴族們的利益,獲取貴族們的支持。
屠殺一部分都城的底層暴動和不滿的民眾,作為給貴族和諸侯的投名狀,也要迫使墨家對魏宣戰,從而借助墨家的威脅迫使諸侯不會壓榨魏國太狠。
然後,迅速和韓國密談,表示魏國堅決反墨,並且主動在成陽、大梁等地挑起事端,迫使韓國必須盡快讓諸侯達成一致。
同時和秦國密談,可以割地,但是不能夠割太多。借助對墨宣戰造成的壓迫,為魏國爭取更大的利益,讓秦國得到一部分滿足其底線。
同時因為提早對墨開戰,使得齊國必然緊張,魏國用自殺拖著諸侯下水的態度,讓齊國明白要死大家一起死,反正魏國已經沒什麽可輸的了,從而迫使齊國只能希望諸侯合力反墨而不是再生戰亂。
在韓、齊的斡旋下, 秦國也不會過於堅持。到時候再以公子緩和其親信貴族們的封地,割肉補瘡,補償那些因為割地而失地的西河卒,完成對西河卒的承諾,並且獲得一支可以控制的軍隊。
將魏國的鹽、鐵等行業以專營權的方式賣給能提供軍費的大商人,沒有錢就沒有軍隊,依靠這種飲鴆止渴的方式,先籌措部分軍費。
然後利用之前在都城的墨家宣傳和底層不滿對貴族造成的恐嚇,在保證貴族經濟權利的前提下,迫使貴族接受出軍賦和兵員的條件,化武卒為武士,擴充一支新軍。
然後靜觀其變,聽天由命,期待墨家不要大勝也不要大敗。
大勢是不能扭轉的,公子罃只能做這麽多了,而墨家不論大勝大敗對魏都不利,可偏偏這不是魏國此時的軍力能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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