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雨還在下。
午飯時候的怒氣已經消散,高孫子逐漸冷靜下來,但也越發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正確。
墨家也講仁義,但墨家的仁、義,與儒生的仁義是截然不同的。
墨子反對老好人鄉願,反對無理由的惻隱之心,反對儒家的仁,反對儒家定義的義,甚至連“孝”,都很功利性地理解為“有利於親”。
事實上在適加入到墨家之前,墨子就開始為後事做準備,開始整理自己學說,並且希望形成一個體系。
只不過這是後期開始做的,而且內部邏輯實在太過艱澀,很多弟子不能夠理解。
高孫子正自出神的時候,適邁步而入,見禮後先行為自己午飯時說的那番重話致歉,高孫子微微一笑,知道適絕不是來道歉的。
高孫子此時已經冷靜,又只有兩個人,便將自己下午所想的問題直白了當地說了出來。
談到仁義,適沉默片刻,問道:“巨子曾說過,什麽是仁,什麽是義。您還記得嗎?”
高孫子點點頭道:“仁者,體愛也。”
適又反問道:“何謂體?”
高孫子順著適的話,將墨子所傳授的一些道理講訴出來。
墨家有兼愛之說。
與兼字相對的,便是這個體字,個體的體。
子墨子言:體,分於兼也。體:若二之一,尺之端也。
也就是說,個體源於集體,並非是對立關系,而是一種包含關系。
體,就像是二裡面的一一樣,就像是一根線段上的點一樣。
尺為線段端為點,墨子認為線段是由無數的點構成的,天下也是由無數個體構成。
所以,對個體的愛,就是仁,但這種愛的後續是為了“兼愛”做邏輯鋪墊。
高孫子又道:“子墨子還曾說:仁:愛己者,非為用己也,不若愛馬,著若明。愛己非為用己,則愛人亦非為用人。至於愛馬者為用馬也,故愛人不同乎愛馬。愛人如愛己,己在所愛之中。”
意思是說,人愛自己,不是為了使用自己。
這和愛馬不一樣,愛馬是為了使用馬,這是墨子對於人的本質的愛的看法,也是一種反對人的異化的看法。
由此結論,又推斷出人是天下的“體”,天下是人的“兼”,由此可證人愛自己,又如同愛自己那樣去愛別人,那麽愛的就是“天下人”這個集合。自己又處在天下人之中,並非不是人,所以愛天下人當然也包含了愛自己。
這句話就是在用墨子的話,來證明適“不仁”。
高孫子反問道:“愛體為仁,由體及兼。你愛人嗎?你不愛人啊,你那樣做,難道不是把人看成是你所謂的‘勞動力’嗎?”
“這和人愛馬有什麽區別?你愛那些人,是為愛他們可以進入作坊勞作的勞作,你愛的不是人,而是那些勞作,所以你不仁。”
適心中苦笑,心說巨子真是大才啊,兩千年前就在考慮人的異化這種想法。這資本愛的,可不就如“愛馬”一樣的人馬?哪裡是愛人啊,愛的是馬能拉車能耕地的勞作。
眼看著高孫子已經用墨子的理念反駁了自己,適搖頭道:“墨家的精髓,不是仁,而是兼相愛、交相利,從而大利天下。”
高孫子反駁道:“仁,愛也。沒有愛,談什麽利天下呢?”
適冷靜回道:“巨子言:物甚長甚短,莫長於是,莫短於是,是之是也非是也者,莫甚於是。”
“是說,一個物體,很長很短,不是很長不是很短,都是比較的結果。仁和愛也是一樣啊。”
“一個人,愛體就是仁。你不能說一個人一點仁一點愛都沒有。哪怕是商紂,難道他就不愛自己?不愛身邊的人?”
“你只能說,他相對於文王武王來說,不是那麽仁。”
“巨子說,一個人不知道愛自己,那麽他連最純粹的愛都沒有,也就不知道怎麽去愛別人,甚至不知道什麽是愛。這就是仁的作用,僅僅是個基礎。”
“就像是一枚種子,這是仁,是愛,是人內心愛自己那樣的愛。你想要收獲,那是最終的墨家所設想的兼愛相利的天下。但除了種子,你還要有土壤、陽光、水肥才能夠收獲。”
“這個基礎很重要,但也僅僅是基礎,因為每個人都仁。你能找出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嗎?只是擴展出去,你如愛自己一樣愛別人,愛了多少?愛的多,就比愛的少的‘甚仁’而已。”
“巨子可從未說過,這天下要大治,需要一位絕對仁的聖人啊。仁在墨家存在的意義,只是一個兼愛的基礎,不是兼愛本身。有愛,才有兼愛。巨子認為,天下是有純粹的愛的,所以可以論證兼愛天下是可以存在的。”
“要是天下連愛都沒有,兼愛也就是個笑談。但天下大利,不能只靠愛,還要要義利。”
“巨子也說過什麽是義吧?”
高孫子反應了片刻,點頭道:“子墨子言,義,利也。又言,志以天下為芬,而能能利之,不必用。”
從這一點上來說,高孫子必須承認適是個墨家語境下的義士。
把利於天下作為自己的職分,而才能又能利於天下,才算的是真正的義。這是墨家區分大義與小義的重點,也是墨子一直在規勸弟子的。
沛縣的一切,僅以沛縣論,適的作為無疑是讓眾人得利的。如果能讓沛縣的政策推廣到天下,那麽這個義字適是擔得起的。
墨家的仁義,與儒家的仁義是截然不同的。仁是愛自己的愛的一種推廣,義是利於天下的一種夢想。
適見高孫子解讀了義,於是又問道:“那麽你對巨子所言的‘仁:仁愛也;義,利也愛利,此也;所愛、所利,彼也。愛利不相為內外,所愛、利亦不相為外內其為仁內也,義外也,舉愛與所利也,是狂舉也,若左目出右目入’。又怎麽看呢?”
這番話,涉及到儒墨之爭的一大後續,也就是孟子見告子關於仁義的爭論。
當然,也是告子被墨子認為“告子這家夥行仁義,如同踮起腳尖使身子增長,臥下使面積增大一樣,不可長久”的重要原因。
告子的仁義觀,不完全是墨子的仁義觀。至於說孟軻與之辯論,到底是勝了、還是在寫文章的時候自己認為勝利了,那也難說。
因為墨子很明確的指出:仁,仁是愛,義是想要利於人的想法。仁和義,是心裡想的。都是內,不能相為內外。
得到愛、得到利,都是實在的、物質的、可以感受到的、直觀衡量的。得到愛和利也不相為內外。
是仁就說是內,是義就說是外,把愛利和所得到愛利混攪一起,不分內外,這是狂舉。好比說左鼻孔出氣,右鼻孔入氣一樣的荒唐。
墨子自己是反對“仁內義外”的說辭的,但是告子卻用“仁內義外”的說辭去懟孟子,告子並未完全理解墨子的經義。
這位說出“性、食色也”的人物,此時在墨家內部遠遠比不過適的地位。
因為墨子整天聽到的,是弟子們經常打小報告或是在聚會中直接批評說是“告子這個人,口言仁義但行為很惡劣,請將他開除算了……”
所以適對於高孫子說自己“不仁”這個定義,極為不安,而且極力想要說服高孫子。
想要說服,就必須要用墨子的定義,否則的話那就是墨家和其余別家的辯論的,後果很嚴重。
用墨子的道理,那叫內部討論。
用外部的道理,那叫叛了墨家之義,以別家學問攻訐墨家。
別人可以這樣說,他這個候補的七悟害這麽說,那就可笑了。
其實適很明白墨子的想法,因為“仁”是個好詞,墨家已經擔著“無君無父豬狗不如之禽獸”的罵名,所以不可能再自己說自己“不仁”。
墨子耍了一個小花招,把天下都認為很好的詞匯“仁”,變換了意思,變為了純粹的愛。
從始至終,墨子一直在說“仁就是愛,而且是愛自己的那種愛,所以每個人都有仁,只是仁的程度不同”。
墨子把仁換成了愛己之愛,也就把儒家評判仁不仁的意義給毀了。
因為儒家的仁,更像是一個標準,拿著這個標準量一量,然後評價說這個人仁、這個人不仁……
墨子這麽一改,意思全變了。
墨家語境下,你不能說這個人仁還是不仁,你只能說這個人和別人比是不是更仁或更不仁。
仁從一個魔幻的、模糊的標準,在墨家語境中變成了一個只有比較才有意義的東西。
一旦仁變為了一種如同高矮一樣的東西,就落入了墨子的“物甚長甚短,莫長於是,莫短於是,是之是也非是也者,莫甚於是”的邏輯陷阱。
給你一根單獨的木棍,你說它是高還是矮?
很明顯沒有對比高矮也就沒有了意義。
也就是說,墨家定義的“仁”,就是愛,存在的意義,也僅僅是為了邏輯辯證“兼愛”的可能性。
兼愛,有兩個先決條件。
愛,存在。
天下的人不是無窮無盡的,而是有數量的。
只要這兩個條件滿足,在邏輯上,兼愛是存在可能的。
於是墨子給出了驗證過程。
“仁、愛己、愛體”。
“無南者有窮則可盡,無窮則不可盡。有窮、無窮未可智,則可盡、不可盡不可盡未可智。人之盈之否未可智,而必人之可盡,不可盡亦未可智,而必人之可盡愛也,誖。人若不盈先窮,則人有窮也,盡有窮無難。盈無窮,則無窮盡也,盡有窮無難”。
大家都認為好的仁,墨子沒有直接反對仁,而是將仁的概念換為“愛自己、愛個體”,不再是一個結論,而是類似於幾何學的初始假設,是為了證明後續觀點。
天下的人呢,又不是無窮無盡的。為什麽說人是有窮盡呢?你墨翟數過天下有多少人嗎?
墨子說,我沒數過,因為我隨便指向南方,你說南方這片土地有沒有窮盡?
假設土地空間是有限的,那麽人沒有填滿有限的空間,可證人是有限的、可以數過來的。
假設人填滿了有限的空間,既然空間有限、即便人填滿了也可以數過來。
假設空間無限,那麽人填不滿,就證明人不是無限的,還是能數過來,因為無限的人可以填滿無限的空間。
假設填滿了,就證明空間無限是不成立的,無限的空間不可能填滿,被填滿的也必然不是無限,所以有限空間內的人還是有限的。
由一可知愛存在於每個人的身上。
由二可證人是有限的。
所以對有限的人盡愛,也就是兼愛,在理論上是完全可行的,是自洽的。
因為墨子不承認儒家的仁,但是仁又是個好詞,他又不能直接反對仁,所以就偷換了概念,將仁給出了自己的定義……和社會主流價值觀完全不一樣的定義,這就導致了許多墨者有些難以理解。
這就像是,天下主流都說這是隻雞,墨子討厭雞,但是天下人都喜歡,於是墨子指著旁邊一隻鴨子說這是雞。然後講學的時候說:“我喜歡雞,你看這隻雞,有腳蹼,扁嘴巴,多可愛……以後這才是雞,那種尖嘴巴沒腳蹼的玩意不是雞。”
對外,自然是有好處的,總不至於把一些對仁義還有幻想的人嚇走,畢竟墨家已經無君無父禽獸不如了,要是連仁都反對,那真是想成為顯學太難了。
但是對內, 也就產生了許多古怪的難以理解和誤解。
這就導致出現了很詭異的情況,儒家罵墨家都罵道禽獸不如的地步了,但依舊沒說墨家不講仁義。
畢竟墨子整天在講仁義啊,總不好說人家不講。甚至於戰國末期,提起仁義,那必然是仲尼墨翟並列。
但若是仔細想想,墨家的仁義,和儒生、和此時天下主流理解的仁義,完全不同。
適覺得,這大可以為稱之為“墨家特色仁義”。
換而言之,這不是大眾眼中的、主流意義上的“仁義”,而是用墨家自己的一套東西,披上了“仁義”的名。因為這是個好東西,大家都喜歡。
墨家起步的時候,終究是天下之“下流”,想要發展在初期就要借用“上流”的正確,借用仁義之名,然後再費勁心思把仁義改成完全不同於時代主流的意思。
終究,流行了數百年的話語權和理所當然,不是那麽輕易改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