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竺無漏!
徐佑的腦海中再次浮現那個踏雪而來、一身白衣的秀美和尚,眼波澄淨若春水,肌膚晶瑩如溫玉,一顰一笑,足以顛倒眾生。
這樣一個和尚,要是真的破了淫戒,想要什麽樣的女郎找不到?為什麽會對一個農家女用強動粗,乃至於闖下不可收拾的彌天禍事?
“無漏法師?你會不會聽錯了?”
徐佑望過去,記得此人字修永,善謔,曾調笑說竺無塵是個小沙彌,跟所有人的關系都挺好,看他所站的位置,應該是張氏的人。
“我也不信,要說別的法師或有可能,但竺無漏,絕無可能!”又一人站出來,振振道:“我曾跟無漏法師徹談竟夜,他佛法精湛,學識淵博,見人見事,無不秉承慈悲為懷,清曠超俗之心,非世間凡夫可比。如此人物,你告他奸汙良女,莫說陸明府要治你誣告之罪,就是我也恨不得掌你的嘴,讓你這刁民胡言亂語!”
“誣人易,唇舌一碰,就可以指黑為白!可你仔細想過沒有,被你誣告的人,卻因此名聲受損,清譽不再,一生抱負付之東流,甚或丟掉了性命。所以自秦漢以來,朝廷重責其罪,正是為了懲戒你這樣的小人!依我的意思,陸明府三十杖打的輕了!”
陸續有人出來指責高惠,徐佑沒想到竺無漏在揚州士林的人脈這般廣闊,或者不能說人脈,而是名聲在外,譽滿揚州。名聲這個東西,說無用,也無用,說有用,千金難買。比如此時,高惠指控大德寺的僧人犯案,並沒有人出來質疑,大家都在觀望和審視,說明內心深處對大德寺的操行並不深信。可一旦事情牽扯到了竺無漏,立刻有人站出來打抱不平,可見名聲好與不好,關鍵時候區別極大,名聲好的,能拉來人牆擋住四面八方射來的風刀霜劍!
“我,我沒有……沒有……”
高惠拙於言辭,見眾人紛紛指責他,仿佛都跟他有什麽深仇大恨,只能拚命的蜷縮著身子,委頓於地,卻說不出一句辯駁的話來。他的心中既迷茫又困惑:為什麽,為什麽,這些不都是高門世族的貴人嗎?他們讀聖人書,知曉天上地下的道理,可妹妹被僧人奸汙而死,父母氣絕而亡,連他這個不識字的田舍漢都知道誰是對的,誰是錯的,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怎麽到了這裡,在這些高高在上的門閥眼中,反倒是他有了不可饒恕的罪呢?
慢慢的,高惠的眼前失去了光明,耳朵失去了聲音,大腦一片空白,整個人似乎被囚禁在一個不知所在的奇怪房子裡,然後砰的一聲,變化出無數頭上生角、滿嘴獠牙的鬼怪,在房子裡上下飛舞,揮著尖尖的刺,扎著他的臉,他的手,他的腳,他的心!
“啊!”
“啊!”
“啊!”
高惠猛的站起,雙手撕開沾染了鮮血的衣襟,露出精壯的胸膛,雙目流著淚,指著大廳內的所有人,狀若瘋癲,道:“我看到了,你們,你們,都是鬼,都是鬼!鬼……”
周圍的人頓時散開,或嫌棄,或鄙夷,如同看著發病的禽畜,以手遮鼻,敬而遠之。高惠的後腦突然受到重擊,嘶聲力竭的呐喊戛然而止,軟綿綿的倒在了千葉的懷中。
千葉抬起頭,他的臉上滿是說不盡的哀憐,低聲道:“大中正,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可是,將人生生的逼成了鬼,難道就是主上賴以君臨四方的憑籍嗎?”
這是《大學》裡的經典論述,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上恤孤而民不背。忠孝仁義信,國才賴以為國,如今將生人變鬼,國將安在?
張紫華默然!
顧允聞言,站直了身子,一字字,擲地有聲,大聲道:“不然!道得眾,則得國!失眾,則失國!民心若是變成了鬼魅,哪裡還有什麽大楚,哪裡還有什麽主上!”
他衣袖翻飛,冠帶巍峨,凜然正氣不可侵,徑自走到竺法言跟前,道:“上座,請即刻召來竺無漏,我要當眾驗他的傷!”
竺法言依舊閉目不語,從高惠出現開始,他就坐禪入定,再無分毫的動靜。竺無覺站在竺法言身側,雙手和什,神態恭敬,可說出的話卻分明沒把顧允放在眼中,道:“顧府君,高惠小人,他的話豈能聽信?何況驗的地方太過不雅,有辱斯文。若是當眾驗過無傷,無漏師弟日後何以自處?”
顧允怒道:“還來饒舌?方才大中正斥責你,是給上座薄面,一個小小的僧人,膽敢數次干擾官府查案,其心可誅。來人!”
一花眼的工夫,常跟在顧允身邊的那個貼身部曲出現在竺無覺跟前,身手之敏捷,讓徐佑暗道一聲好。竺無覺倒也鎮定,不進不退,反而上前一步,直視著顧允,冷冷道:“顧府君,你要想明白了,我就事論事,何過之有?看看這廳內,有幾人信那高惠的話?你年少而居高位,難以洞悉世情,情有可原,可要是一味的逞弄官威,千萬別事後後悔!”
“恫嚇我?”顧允氣極反笑,道:“顧馬,掌嘴!”
原來這名部曲叫顧馬,徐佑見過他三四次,名字這麽怪,應該有什麽說法,改天要問問顧允。至於顧允出面整治竺無覺,徐佑雖然覺得沒有必要,可也沒什麽打緊,竺無覺不是竺法言,打就打了,佛門不至於因此跟顧允這個正當紅的太守結怨。
“阿彌陀佛!”
顧馬正要動手,隨著一聲佛號,心口攸忽劇痛,雙手雙腳仿佛被無數條絲線束縛,然後一股若有若無的柔和真氣包裹著他的身子,將他輕飄飄的蕩開,到五步外方才落下站定。
竺法言終於睜開了眼,昏聵溷濁的眸子裡滿是洞徹一切的光芒,道:“府君莫惱,高蘭之死,雖有緣由,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大德寺難辭其咎,老僧自當還高氏一門公道!”
張紫華沒有製止顧允的衝動,因為他心裡清楚,顧允的脾性見不得不平,製止也沒有用,再者他也想看看,到底竺法言什麽態度,是決定包庇到底,還是揮淚斬馬謖?
跟那些士子們不同,張紫華早就能夠肯定竺無漏就是元凶,不是因為他信任高惠,而是因為都明玉。天師道今日擺下這麽大的陣仗,都明玉若是沒有十足的把握,他要怎麽收場?僅此一條,就能明白,竺無漏的陽峰定然有短時間內不可恢復的傷勢,要不然跟隨竺法言前來參加雅集的,不會是竺無覺和竺無塵。
這幾個月,竺無漏四處交好揚州名士,談佛論玄,吟詩作文,雪僧的名號越來越響。不問可知,身為竺法言最器重和疼愛的弟子,將是本無宗這一代無字輩裡領袖群倫的重要人物,像這種最適合揚名借勢的雅集,他怎會不來?
不來的原因只有一個,他受了傷!
“這樣說,上座是承認竺無漏的罪行了?”
顧允的質問如同重錘,敲打在那些替竺無漏出頭的人的心上,一時面面相覷,震怒有之,惶然有之,還有人垂頭喪氣,用吃瓜群眾徐佑的話說,估計三觀都崩塌了!
正當眾人各有心思的時候,竺法言卻搖搖頭,道:“不是他!”
“嗯?那是誰?”顧允正色道:“請上座明示!”
竺法言歎了口氣,道:“無覺,跪下!”
“啊?”
竺無覺張大了嘴巴,渾然失神,竟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跪下!”
竺法言瘦弱身軀,老朽枯乾,可這一聲跪下,卻如同獅子怒吼,雷動九霄,震得人人腳下不穩,幾乎摔倒。唯有都明玉屹立不動,穩如泰山,他身邊的千葉臉色微微一白,又恢復了原狀。
徐佑強撐著沒有搖晃身子,但他被譽為少年天才,眼力絕到,竺法言這一聲的威力雖是衝著竺無覺去的,其實有大半攻向都明玉,算是小小的教訓和反擊。只是沒想到都明玉的修為如此深厚,負手而立,輕描淡寫的化於無形。
其他人文弱書生,沒有武學根基,僅僅聲波入耳,就受了池魚之殃。徐佑幸好站的離都明玉稍遠,否則的話,什麽年輕一輩中武道第一人的傳說立刻就得破滅。
竺無覺撲通一聲,雙膝著地,骨頭已然盡碎。他的臉扭曲成了可怕的模樣,然後從耳鼻口眼七竅中流出血跡,頃刻間染透了白色的僧袍。
“師尊?你,你這是……”
竺無塵嚇的手足無措,跟著跪下,雙手伏地,顫顫不敢言語。竺法言站了起來,沛然不可禦的強大氣息彌漫四周,讓人不敢仰視,他淡淡的道:“無塵,念《薩婆多部十誦律》!”
“是……弟子遵命!”
竺無塵盤腿跌坐,口念《十誦律》,煌煌梵唱,威自佛出,使人心生敬畏,俯首帖耳,不敢逾矩。
竺法言緩緩道:“竺無覺假冒竺無漏之名,奸汙良女,以致三人喪命,此罪為波羅夷,永墮不如意處!”
波羅夷為佛門戒律中六聚罪之首, 含殺、盜、淫、妄之惡行。《十誦律》規定,永墮不如意之處,也就是所謂的“棄”,困於阿鼻地獄,永生永世,不複為佛門清眾!
竺無覺有殺、淫、妄三罪,稱三波羅夷,對佛門而言,已然罪無可恕!
“弟子知罪,求師尊,師……”
竺無覺竟體會到了高惠昏死前的那種壓抑驚恐的感受,失去了六塵六識,看不見人,聽不到聲,聞不到味,只有嘴巴勉強能夠吐出幾個字,卻只是下意識的想向師尊求饒。
雖然,他渾渾噩噩,還沒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
但“知罪”這兩個字,已經足夠了!
竺法言再不看一眼,轉身往門口走去,道:“比丘犯法,於民同罪,今日逐你離開大德寺,交給官府懲處。無覺,你修的不淨觀,當知如何解脫煩惱!”
話音剛落,竺無覺雙齒猛的一咬,舌頭齊根而斷。
竺法言閉目,垂眉,腳步不急不緩,黑色的僧衣消失在樓梯盡頭,隻留下一聲阿彌陀佛,回蕩在所有人的心頭。
金剛怒目,所以降服四魔;菩薩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這才是真正的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