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會接受了徐佑的報價,就如杜三省所說,他隻為求財,不想逼得詹泓鋌而走險。不過,少收了錢,售後服務就沒有那麽到位,詹泓私藏蔭戶的事可以不予追究,但多余的蔭戶必須清理出去,重新編戶落籍,不得再托庇士族門中,逃避朝廷的稅法和雜役。
詹泓又來找徐佑,徐佑本以為他要借錢,正尋思著怎麽才能不傷感情的婉言拒絕,說明自己手頭拮據的現狀。沒料想詹泓在意的不是錢,而是那些即將被掃地出門的蔭戶。
“郎君,不是我不識好歹,他們大都跟隨詹氏十幾年,有些往上三代都在為詹氏做事,現在子孫無能,累及家門中落,可這些老實巴交的蔭戶卻不該受此劫難。一旦被官府編戶,每年的租調力役將成為他們沉重的負擔,家不成家,人不像人,我實在於心不忍。”詹泓言辭懇切,懊悔自己的無能,哀求道:“萬望郎君再費心說合,請陸縣令高抬貴手。”
徐佑對蔭戶製向來不以為然,南北百年戰亂,人口凋敝,良田荒蕪,拋開數量巨大的部曲和佃客,自由民本就少的可憐。朝廷因此收不來稅,窮的要死,基建、墾田、水利、糧儲、武備樣樣落後,做什麽事都捉襟見肘。而士族卻把屬於朝廷的自由民豢養在私人的莊園裡,耕種、做工、服役,一個個富的流油,還不用交稅,最終中央弱,地方強,尾大不掉,難以控制。
藏富於民是好事,可當下的情況是藏富於士族,老百姓的日子照樣不好過。自由民越來越少,朝廷收的稅越來越重,於是造成惡性循環,紛紛自願賣身為士族的佃客,如此反覆。
不過,這是百年積弊,徐佑一時也沒辦法解決,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道:“陸縣令並不好說話……”
他找杜三省傳話,甚至說了些威脅的言辭,陸會心中肯定不悅,只是礙於種種原因,沒有發火而已。要是再得寸進尺,後果不問可知。
詹泓忙道:“我明白,要是陸縣令答應網開一面,我會每年奉送十萬錢作為酬謝。”
十萬錢買幾十個佃戶,這樣的買賣確實劃算。徐佑沉吟不語,他對陸會的為人不算很了解,目前來看,貪財是肯定的,但是這個人重不重視面子呢?會不會覺得兩次命令都被頂回來,傷了一縣之長的自尊,從而無視這區區十萬錢,招致更凌厲的反擊呢?
貪小利而無視大局,徐佑對詹泓的印象大打折扣。聽詹文君說,她的兄弟中只有這個詹泓還算成器,沒想到處事如此不堪。詹氏的沒落,外因五成,內因五成,也怨不得別人。
“這樣吧,我試著說合看看,未必能成,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送走詹泓,徐佑讓左彣奉了拜帖,請杜三省過府飲酒。杜三省此次居中傳話,既為陸會賺了二百萬錢的進項,也在徐佑這邊留下了好大的人情,兩頭討好,心中得意,高高興興的來赴宴,徐佑卻提出要詹泓保留現有的蔭戶不變,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
“郎君,這是你的意思,還是詹泓的意思?”
徐佑給他斟了杯酒,道:“有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要是郎君的意思,我拚著被明府責罵,也得厚著臉皮去說情,明府怪責下來,由我一力擔著。可要是詹泓的意思,我只能說這小子豬油蒙了心,太不知進退,明顯要把郎君架在火上烤,。”
徐佑輕笑道:“沒那麽嚴重,明府那邊說句話,詹泓每年會有十萬錢的孝敬。大家各取所需,再好不過。當然了,縣尉這幾日東北西走,勞苦功高,詹泓稍後也會備有禮物送到府上……”
“好說好說!”
杜三省是聰明人,口中從不提酬勞,心裡知道徐佑不會忘了他的好處,道:“這些蔭戶想要繼續當詹氏的附籍,估計明府絕不允準。”
楚國的戶籍制度跟六朝區別不大,也分黃籍和白籍。合法的蔭戶都要在黃籍上登記,但是沒有獨立的戶籍,而是寫在主人的戶籍後面,稱為附籍,也就是所謂的“客皆注家籍”。
“想想辦法,我曾聽一位飽學的老先生說過,只要用心,辦法總比困難多!”
杜三省想了想,道:“只有一個辦法,讓這些蔭戶自願賣身為奴。做了詹氏的奴仆,自然沒有了蔭戶製的拘束,詹泓想養他們多久,就能養他們多久。”
轉為奴籍是一個法子,只是大多數蔭戶未必願意放棄半自由民的身份,從此世世代代生死操於主人的手中。雖說詹泓待他們不薄,從不苛待,也不暴虐,但誰能保證日後的主人也是這樣的君子?
“還有別的辦法嗎?”
“若是有人不想轉為奴籍,可以從蔭戶裡挑出幾個伶俐的作為衣食客。衣食客不同於佃客,不同於典計,既不必從事耕種,也不交租調,類似於家主的隨從,供給衣食、署理雜務。”
徐佑對衣食客略知一二,絕對數比蔭戶還要少,品級以上的士族只能擁有一至三人而已,杯水車薪,無濟無事。
“這倒是可行的法子,不過,詹泓的名下多了三十多戶,僅僅靠著衣食客,填不滿這個窟窿!”
“詹泓的蔭戶裡不是有許多流民嗎?這些流民一部分從北魏逃難過來,一部分是別處州郡的逃民。依據大楚的律法,士族可以蔭庇九族之內的親屬,反正這些流民的籍貫無處可查,讓詹泓認他們作遠房或分支的親屬,如此避免了蔭戶製的人數要求,又能合法的避過每年的檢籍!”
杜三省不愧是老刑名,沉浸官場多年,深知各種情弊,轉眼間就給了徐佑切實可行的法子,鑽律法漏洞的本事無人能及。
“縣尉果然厲害,來,我敬你一杯!”
杜三省仰頭一口,醇香又不失勁道的酒氣順喉而下,渾身立刻暖洋洋的,忍不住大讚道:“好酒!”
“這是北魏的鶴觴酒,飲十杯,經月不醒。”
杜三省大驚,道:“可是劉白墜所釀?”
“正是!北都名酒,以此為最。飛卿臨行時送我的,一直沒舍得喝,今天特意拿出來供縣尉品嘗!”
“好好好!”杜三省激動的手在顫抖,端著酒杯放到鼻端,深深聞了聞,一臉的沉醉,道:“郎君,今日得嘗此酒,詹泓的事,無論如何我都為你辦妥當!”
“來,乾杯!”
“乾!”
是夜,杜三省在靜苑大醉,第二日徐佑派人送他回家裡後,又倒臥一日夜才醒了過來。自此逢人就說鶴觴酒的好話,成為最忠實的擁躉,多年後還念念不忘。
詹泓的家事最終得到妥善解決,作為佃客、衣食客和假托九族內親屬的,共計十八戶,六戶自願賣身為奴,另有十一戶解除了跟詹氏的租佃關系,成為編戶齊民,恢復了自由身。詹泓在徐佑的指點下,備了厚禮答謝杜三省。杜三省對喜歡找麻煩的人沒有好感,但看在錢的份上還是和和氣氣的招待了他,辭別時耳提面命了幾句,道:“你的事原本不可能辦妥當,幸好徐郎君出面斡旋,你懂我的意思嗎?”
“明白,明白,我知道怎麽做!”
過了數日,詹泓又再次到靜苑拜訪,這次他來,沒有提出難題,反倒送給徐佑一個大禮。徐佑看到厚疊疊的名單時愣了愣,道:“這是什麽?”
“這是詹氏三十名部曲的奴籍文書!”
“我知道,我是問你給我看這些文書做什麽?”
“因為從今日起,他們都是郎君的人了,!”
徐佑將手中的名單放在案幾上,目視詹泓,良久不言。詹泓起先還能保持容色不變,臉上透著恭謹,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的變得有些尷尬,眉宇間流露出幾分不安。
他認知裡的徐佑,溫和,大度,言談如沐春風,可此刻的徐佑,依舊是他,卻不怒而威,讓人戰栗。
終於,徐佑打破了沉默,笑道:“詹郎君,你不要誤會,我幫你,不是為了索取酬勞。”
詹泓這才感到自己的舉動有些突兀,徐佑跟陸會不同,跟杜三省也不同,兩人間之前沒有往來,也沒有任何交情,可人家二話不說為了他的事四處奔走,甚至不惜開罪錢塘縣令,看得自然是詹文君的面子,而不是這區區三十名部曲。他以之酬謝,不僅落了下乘,還顯得太過功利,實在是個俗物!
詹泓撩起寬袍下襟,雙手交疊伏地,自責不已,道:“泓少不更事,行事莽撞,以致冒犯了郎君,死罪死罪!”
徐佑扶了他起身,道:“不是我拒絕你的好意,這些部曲都是你門內的老人,這樣送出,未免傷了他們的心,也有違忠義之道。”
詹泓滿面羞慚,不敢直視徐佑,道:“好教郎君得知,這些部曲本不是我的人,先君尚在時,指派他們跟著詹珽做事,一個個武藝精湛,都是難得的人才。後來出了那樣的事,詹珽被流放從軍,詹氏又分了家,他們落得無處可去的境地,幾位兄長都不願意收留,於是結伴求到阿姊府上。阿姊心軟,憐惜他們平素裡也是受詹珽所累,並不是什麽壞人,所以親自交代我務必善待他們,不得因詹珽遷怒於人。我豈敢不從?每月的俸錢按時發放,衣服食物盡好的供應,只是他們善武而不善耕作,在我這裡除了日常巡視府邸,別無它用,天長日久,武功生疏,人也廢了。”
徐佑歎了口氣,道:“既然不想耽誤了他們,赦免了奴籍,放他們自謀生路就是,何苦送來我這裡?”
“自謀生路,談何容易?”詹泓身殘之後,用功讀書,心思和視野比之以前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並不是那些錦衣玉食、不知人間疾苦的士族子弟可比,道:“現在這世道,真的放了他們出去,不到半年,除了落草為寇,也只能重新投入別人門中為奴,說不定遇到居心不良的主人,反而被人利用,最終壞了性命。”
“難為你有這份見識!”
從農、從商、從政,從賊,世人謀生無非這四條路,然而前三條路對這些只會武藝的粗人們都行不通,沒農具沒土地沒技術,當農民連自己都養不活,從政更是別想了,至於從商,沒本錢沒門路做什麽生意?到頭來,還不是只有從賊而已?
詹泓見徐佑的沒有先前那麽大的抵觸,心中的忐忑也去了一半,說話更加通暢,也更有說服力,道:“我知曉郎君是要做大事的人,手中正好缺人使喚,所以私下揣摩,想給他們尋個既可以謀生,也可以做些功業的去處,說不定將來還能脫了奴籍,光宗耀祖。當然,沒了他們這些武夫在家裡惹是生非,我也能少點麻煩。這點點私心,為我,也為他們,萬望郎君體諒。”
徐佑當然不是傻子,這些部曲跟隨詹珽有些年頭了,詹泓恐怕沒有本事降服他們,與其放在家裡不知什麽時候就會引起禍亂,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送給徐佑。至於徐佑能不能降服他們,就要看他的本事了。
“好吧,既然你這樣說了,我再拒絕,顯得不近人情。不過,隻此一次,下不為例!”
詹泓大喜,道:“謝過郎君!”
送走了詹泓,回來時見何濡正在翻看名單,他扭頭笑道:“七郎好手段,收人的禮物,還讓送禮的人感恩戴德。詹泓沒有城府,竟看不出七郎其實早動了心,還苦苦哀求著你收下,真讓人笑破肚皮。”
錢塘看似平穩,其實暗中不知藏了多少凶險,上次山宗偷偷潛入,虧得他沒有壞心,否則,憑左彣一人,護不了所有人周全。徐佑早有心招些部曲,充實靜苑的防禦,只是一時去哪裡找會武功,又沒主人的人為奴呢?從人市買些好苗子,慢慢交給左彣*,有個三五年,未必不能培養出一批精銳的部曲,可那畢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詹泓今日登門,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頭,看來運氣依然站在徐佑這一邊。
“悠著點笑,真的笑破了肚皮,看你怎麽享用天下數不盡的美食!”
徐佑沒好氣的道:“這三十人下午就會過來,你和風虎一同去,從中挑出十個武功不錯的,留下來充作靜苑的守衛。其他人送到紙坊,跟著方亢熟悉造紙的流程……”
“咦,我還以為七郎會先勘驗他們的忠心?”
“忠心?”
溫柔如女郎玉手的日光,透過窗楹投射在徐佑的足尖,他的身子正好隱在光與暗的分界處,聲音仿佛從幽冥中傳來,溫和卻冰冷:“我對他們既無恩德也無威勢,論身份,只是新換的主人而已,何來的忠心?若是剛一投靠,立刻表現的忠心無二,這樣廉價的忠心,我又何必在意呢?”
何濡緩緩擊掌,道:“聖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