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站著五個女子,為首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容貌端正,衣褶華彩,臉蛋白皙光滑,不像農家百姓。 她滿臉怒容,正跟履霜爭執:“……這處宅子,我家女郎早使錢買下了,你們是何許人,竟敢私闖民宅,難道不怕朝廷的律法嗎?”
履霜凝眉打量著婦人,沒有說話,她自幼習琴棋書畫,品性高雅,不會像市井潑婦一般罵街。但冬至就沒這麽好脾氣了,道:“你這人好沒道理,何謂私闖?我們買的宅子,如何住不得?朝廷的律法可曾規定,住自個的宅子,還要不相乾的人允許嗎?”
婦人一聲冷笑,道:“好一張利口!我不與你一個奴婢說話,叫你家主人出來!”
“我家主人身份尊貴,是你一個老嫗說見就能見的?”
婦人雖然不算年輕,可無論如何稱不上老嫗,聽了冬至的謔言,簡直要氣的暈死過去,唇瓣發抖,指著她道:“你……你!”
“好了,都少說一句!”
徐佑走了出來,履霜和冬至趕忙行禮,說了緣由,今日一早,這個婦人就帶著幾個婢女來到門前鬧事,口口聲聲說宅子是她們的,言語十分的無禮。徐佑點點頭,走到婦人跟前,道:“我這婢子性子粗野,不知禮數,衝撞了女娘,還請見諒!”
婦人見徐佑有高世之度,知道主人出面,也沒了先前的氣焰,福了一福,道:“見過郎君!”
“進裡面說話吧!我瞧你是知禮的,就事論事,不要高聲當街起爭執,成什麽樣子?不管誰是誰非,宅子放在這裡,總不會自己跑掉,終究會給你一個交代!”
婦人望了望門裡,庭院深深,陰森可怖,心中忐忑,膽怯不敢入內。徐佑笑道:“光天化日,還怕遇到歹人不成?你留兩個人在外面候著,若是半個時辰還不出來,由她們去報官。”
“郎君說這般話,定不是歹人。”婦人想了想,又說了句:“反正我來這裡,女郎也都知曉,真有閃失,郎君也脫不了乾系。”
冬至聽著刺耳,撇了撇嘴,譏嘲道:“又不是碧玉華年,天香國色,犯得著這麽小心麽?”
婦人知道鬥口鬥不過她,隻當沒聽到,沉著臉和徐佑一道進了門。到了廳堂坐下,徐佑吩咐秋分上茶,然後目視履霜,她會意道:“你家主人姓甚名誰,哪裡人士,何時何地找何人買了此宅,花費幾何?可有地契房契,可到縣衙取了契本用印蓋章?”
婦人說話倒也明白,道:“我家女郎閨名蘇棠,祖居博陵,隨父母南遷至此。十日前通過牙儈周英兒花了四十五萬錢買了此宅,有房契和地契,並無紅契。”
“周英兒?”
徐佑眉頭一皺,終於明白那日看房子時周英兒奇奇怪怪的表現是為了什麽,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穿越了千年的時空,竟然也遇到了一房多賣的齷齪事。
“房契地契可帶在身上?能否借我一觀!”
婦人猶豫了下,道:“契本都由女郎保管,再者,這等要緊物事,豈能輕易交到外人手中?”所謂小聰明,大約如是了,徐佑微微一笑,道:“你還是信不過我,也罷,防人之心不可無,情理之中。秋分,取契本來!”
等秋分拿來契本,徐佑一張張指給婦人看:“這是房契,這是地契,經官府辨認無誤,我估計你們手中的應該是周英兒尋人假造的摹本。還有,瞧契本的紅印,是縣衙杜縣尉親手蓋上去的,也是見證人和保人。至於價錢,你家女郎花了四十五萬錢,我卻用了整整六十萬錢,區別在哪裡呢?區別就在於,有了這張紅契,就算官司打到金陵,你們也絕無勝訴的可能性!”
“啊?”
婦人花容失色,一下子慌亂起來,雙手緊緊抓住裙裾,身子猛的挺直,聲音高了八度,道:“不可能,周英兒是錢塘最出色的牙儈,風評大好,人品亦佳,絕不會騙我們的。”
從古到今,人們被騙上當後的反應大同小異,徐佑眼中透著憐憫,但語氣卻很是淡然,搖頭道:“事實俱在,你不信也沒有辦法!”
“不可能,不可能的!”
“四十五萬錢啊,那可是我家女郎所有的積蓄了。”婦人顯然失了方寸,臉色煞白,癱軟在蒲團上,好一會眼睛驟然亮起,似乎找到了安慰自己的借口,道:“周英兒世居於此,父母早逝,可妻兒尚在,購置的田宅也都在這裡,若是騙了我們,告到官府,他如何自處?再蠢笨的人都不可能做出這樣惹人唾棄的勾當來。”
古代除了極少數人之外,普通老百姓幾乎很少有人真正懂得律法,也沒途徑和興趣去了解律法,一旦牽扯到相關事宜,都由訟師或牙儈從中代理,所以被騙者甚眾。
徐佑歎了口氣,道:“若我所料不差,周英兒估計已經離開錢塘,天大地大,無論如何是找不到了。”
婦人騰的站起,怒道:“你休要胡說,周英兒昨日才和我家女郎做成了交易,現在怎麽可能消失不見?我看是你等強佔人宅,還要把髒水潑到別人頭上,簡直無恥!”
冬至柳眉倒豎,挽著袖子上前一步,道:“你找打是不是?”
婦人嚇的連連退後,幾欲摔倒,徐佑攔住冬至,道:“履霜,你和秋分一道送她出去,不得無禮!”然後悄悄使了個眼色。
履霜心領神會,和秋分扶著婦人到了門口,道:“不管我家主人說的話你信不信,還是先去找周英兒問個清楚,最好抓了他來當面對質。”
“對,小娘說的是!”
婦人帶著婢女匆忙離開,履霜秀美微蹙,低聲叮囑了秋分幾句話,秋分一臉興奮,點點頭,悄無聲息的追著她們的背影去了。
徐佑找來何濡和左彣,說了方才的事。何濡冷笑道:“周英兒好大的膽子,我看他是不要命了!”
左彣性情穩重,可遇到這樣的事也不由的大動肝火,道:“世族門閥暫且不論,尋常人家用五六十萬錢來買宅院,無不是傾盡其財,周英兒不用出力,也不用出錢,隻憑一張嘴上下通吃,中飽私囊,已經讓人不齒,竟敢行此天地不容之事,其罪當殺!”
“風虎,你去碼頭打探一下,看看周英兒是不是已經離開了錢塘。此人遊街串巷,四處說合,認識他的人應該不少,就算再怎麽隱藏行跡,總會露出點馬腳。”
等左彣離開,徐佑又吩咐秋分,道:“我和其翼去縣衙走一趟,你在家裡候著,不定那婦人會再次登門,切記好言以待,莫要難為她們。”
“諾!”
“對了,蘇棠的名字,你可聽過?”
冬至執掌郭氏的船閣,消息最為靈通,仔細想了想,道:“不曾聽過,應該是個無關緊要的人!”
何濡笑道:“七郎,反正咱們有紅契在手,宅子歸屬已定,不管縣衙還是郡府,都不會站在她們一邊,又何必管別人的死活?”
“話雖如此,只是人家沒了錢,又沒了宅子,日日哭天喊地的鬧到門前,你想置身事外,怕也清淨不得。”
徐佑歎道:“那婦人口口隻提蘇棠,卻不提及蘇棠的父母,想必家中已無長輩,一切事務都由這個叫蘇棠的女郎做主。因此才讓周英兒覺得孤女可欺,設了陷阱,騙取了她所有的積蓄。這等行徑與禽獸無異,既然讓我碰上了,總不能視若不見。”
“好吧,閑來無事,就跟七郎去看看熱鬧!”
至縣衙卻沒見到顧允和鮑熙,問了杜三省,才知道兩人被孟行春召去了吳縣,五日後才能回來。徐佑道明了來意,杜三省大怒,當即帶著一群衙卒,浩浩蕩蕩的往周英兒家裡去了。
在胡同口遇到先前的婦人,她來了有一會了,但房門緊閉,怎麽也敲不開。杜三省派人問了周邊的鄰居,也沒人見過周英兒的妻兒。
眼看真的如同徐佑所說,周英兒攜家眷逃之夭夭,婦人六神無主,撲通跪了下來,哭道:“求縣尉做主!”
杜三省心下不忍,卻還是沉著臉道:“爾等私通牙儈,逃避朝廷佐稅,以致誤信匪人,有此遭遇,尚有何冤可訴?我念你婦人無知,被人所騙,欠下的佐稅不再征收,快快回家去吧。”
根據楚律,像婦人這種逃避稅賦而與人私下交易的,如果出現糾紛告到官府,首先要把輸估補繳然後再論是非。杜三省多年的老刑名,知道周英兒既然逃跑,必定早安排好了退路,單單憑一縣之力,三五年內不可能查到他的蹤跡。
也就是說,婦人被騙錢財,只能自認倒霉,不加征她的輸估,已經是法外開恩,寬宥之極了,更遑論破案!
婦人涕淚齊流, 如喪考妣,悲戚聲響徹鄰裡,讓人不忍卒聽,道:“我家女郎賣了家宅才勉力湊夠了四十五萬錢,如今漂泊無依,連個落腳的地都沒有,縣尉要是不肯為我們做主,只怕明日錢塘湖中要多幾個冤死之人……”
杜三省猛然變色,他身為錢塘縣尉,治下出了人命案,考績時難免要被仔細問詢,一不小心,就會定為下品,要是多次考績都是下品,將累及升遷無望。擱到往日,婦人的威脅還不太放在心上,但這次白蛇案發,幾十具枯骨深埋院中,歷朝歷代,聞所未聞,要不是他帶人衝在最前,立有微功,顧允又一力作保,恐怕早被革職查辦。
所以,當下對杜三省而言,穩定壓倒一切!
“大膽!你敢威脅本官?”
婦人以首叩地,額頭血跡迸現,泣道:“縣尉要是不為民女做主,我現在就死在你面前!”說吧起身往後側的牆壁撞去!
身影淒淒,去勢決絕,真的存了死志!
杜三省大驚,來不及反應,徐佑高聲道:“攔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