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濡的謀劃其實很清楚了,柳權和杜靜之既然聯手對付郭勉,短時間內詹氏已經失去了在錢塘最為可靠的依仗。沒了郭勉的庇護,前有竇棄這樣的無賴,後有詹珽這樣的內賊,可以想見,要不了十日,詹氏的家財將被劫掠一空。
何濡選擇在這個節點上介入,正好解了詹氏燃眉之急,對郭勉來說也是雪中送炭之舉。自古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有了這樣的開局,跟郭勉日後的交往自然順理成章。
至於何濡為什麽如此費心的結交郭勉,最終目的不外乎是為了將來有一日能夠敲開江夏王府的大門。
只是,江夏王安休若,真的有這麽重要嗎?
在楚國,除了皇帝安子道和太子安休明,安休若的地位最為舉足輕重,徐佑既然不容於太子,為日後計,能夠走通安休若的門路,確實是一條可行之策。
徐佑來回踱了幾步,終於下定決心,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至少在當下看,何濡和自己的目標是一致的。他雖然自負聰明才智,但畢竟初來乍到,對楚國上上下下的人和事了解的不太詳盡,有了何濡這些年的潛心綢繆,能夠少走許多彎路。
“其翼,杜靜之是三吳道首,對信眾有莫大的影響力。只要他說竇棄丟失的鹿脯是神鹿的肉,那就是神鹿的肉無疑,如果不能從這一點上駁倒他,詹珽無論賠付竇棄多少錢財都是順理成章的事。可要駁倒杜靜之,談何容易?揚州治的祭酒,在天師道裡的地位恐怕不在鶴鳴山七位大祭酒之下,當世除了孫冠,恐怕沒人能讓他改口。杜靜之老謀深算,看似簡簡單單,信手塗鴉布下的這個局,其實是一個無解的死局!”
何濡目光連閃,道:“七郎說的是,如果想要正面跟杜靜之對抗,以咱們現在的實力,肯定毫無勝算。所以他說什麽,就是什麽,我們不必駁斥!”
他冷冷一笑,道:“神鹿?真是老而不死是為賊,什麽無恥的話都編造的出,這次我要讓他自食惡果,好好的栽一個跟頭!”
正在這時,房外傳來爭執聲,秋分怒道:“我們掏錢住店,你們憑什麽趕人?至賓樓就是這樣待客的嗎?”
“女郎莫惱,並不是鄙店趕人,只是你們的過所有些不妥,所以……”
“閉嘴!”左彣一直在門外守候,這會也趕了過去,道:“我們從晉陵到錢塘,一路經過多少關津,過所查了沒有百遍,也有十遍,還從來沒有說不妥的。你們區區一家逆旅,難倒比官府的皂隸還懂這些不成?”
“這位郎君,話不能這般說,你們的過所上注明要到錢塘編戶入籍,可我們剛去縣衙查了,黃籍上並沒有錄諸位的名姓。真要鬧將起來,縣衙派人來追查,你們也吃罪不起!所以奉勸一句,還是盡早離去,免得大家為難。”
當時的戶籍分黃籍和白籍兩種,黃籍是江東本地人,也就是南人的籍貫,而白籍是專門針對五胡之亂後渡江的北人,兩者最大的區別在於,白籍的齊民不需要納稅服役!
房門打開,徐佑和何濡一前一後走了出來,見院內站著六個青衣侍者,還有一個錦衣中年男子,看樣子應該是至賓樓的管事,態度頗有些趾高氣揚,說出來的話更是沒來由的讓人心中起火。
“是嗎?錢塘顧縣令親口告訴你,說我等的過所是假的?”
錦衣管事看了過來,知道是正主露面,拱了拱手,笑道:“憑幾位郎君,還驚動不了錢塘令……
何濡上了前去,立在秋分身邊,對那名管事模樣的人劈頭蓋臉一通言辭,道:“錢塘有戶一千五百,故而置令,其下有丞、尉、主薄、錄書史、門下書佐,功、戶、吏、金、兵、法諸曹椽史,還有獄門、都亭、賊捕等職吏散吏,共計八十六人,不知爾等驚動的是其中哪一個?”
徐佑熟知歷史,秦漢以來,縣分大小,千戶以上設縣令,千戶以下設縣長,這個跟楚國一致。但在魏晉之後,南北朝期間,秉承一貫的一州一郡一主官制度,縣令以下不再設縣丞、縣尉等佐貳官,取而代之的是主薄。主薄本來只是縣令的秘書而已,但沒有了丞、尉等副手,主薄的權力和作用日益增大,實際上已經成為了二把手,集丞、尉之權於一身,民政軍政一把抓,甚至有架空縣令的可能性,到了後期已經需要中央進行任命。
但聽何濡所說,楚國的縣製明顯有了改變,這也是徐佑決定留下何濡的原因之一。要是還按照他之前記憶裡的歷史去認知這個世界,一不小心,就會走到深溝裡去了,身邊有一個熟知天下事的謀主,真是有種隨身攜帶谷哥的感覺,別提多麽省心了。
“這個……”錦衣管事憋的臉紅脖子粗,卻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徐佑對其報以深深的同情,因為所有跟何濡說話的人,都會有這種被氣到便秘的無力感。“我找的戶曹丁椽史!”
“我諒你也只能把門路走到戶曹椽史這一步,他不過連品級都沒有的小史,就算把我們的過所放在眼前,又能分辨出什麽真假來?”何濡寬袖一甩,輕蔑的眼神幾乎能讓人七竅出血,道:“至賓樓,我們是住定了,想趕我們走,可以!請顧縣令來吧!”
“你,你……”
錦衣管事怒極反笑,道:“等著,我還不信,在至賓樓裡有逐不走的惡客!”
說完帶著侍者狼狽離開,何濡懶的多看他們一眼,轉頭對秋分道:“你是七郎身邊的小娘,身份尊貴,何必跟這等下人枉費口舌,再有聒噪的,直接打出去就是!”
秋分小聲道:“我怕給小郎惹麻煩……”
何濡笑了起來,不冷不傲不嘲諷,柔柔的,帶點寵溺,映著他那雙燦若星辰的雙眸,竟有了幾分讓人心動的魅力。
“怕麻煩的七郎,還是七郎嗎?有時候越是怕麻煩,麻煩越是會來找你,所以不必擔心,想怎麽做,就去怎麽做,真要惹出什麽不得了的麻煩,有七郎,有風虎,還有我,沒什麽可擔心的!”
秋分雖然在徐氏的時候備受徐佑寵愛,但也不是驕縱的性子,聽何濡這般說,只是感激的對他點點頭,卻沒有受其教唆的意思。
“別教壞小丫頭!”徐佑瞪了何濡一眼,道:“錢塘人傑地靈,不知暗中藏著多少英雄,就咱們三個綁一起也未必夠人家塞牙縫的。說的跟你是錢塘令一樣,真這麽厲害,怎麽不去把錢塘湖給佔了呢?”
封山佔水是門閥政治得以存在的經濟基礎,可錢塘湖現在還沒有後世那麽大的名氣,並且水利未修,一旦大雨,立刻泛濫成災,一旦大旱,立刻乾涸見底,景致就不顯得那麽漂亮,所以僥幸從世家貴族的口中逃脫,成為漏網之魚。徐佑在來時的路上就幻想了一下,要是能把錢塘湖,也就是鼎鼎大名的西湖變成徐氏的私有財產,這種成就感,應該不下於屌絲逆襲了女神。
當然了,這只是幻想而已,天下之美景,應該屬於天下人共有,圈起來成為特權階級的玩物,未免太狹隘,也太無恥了一點。
何濡哼了一聲,道:“七郎品味之差,我不忍多言。區區錢塘湖,在三吳的名湖中都排不上號, 就是佔了又有何難?要不要打一個賭,將來若是我佔了錢塘湖,七郎能不能答應我一個要求?”
徐佑笑道:“個人眼光不同,以我看來,日後流傳後世,千年不衰的名湖,必然有錢塘湖的一席之地。至於打賭,你這麽迫不及待的逼我答應,肯定是一件讓我十分為難的事,既然為難,我又怎麽會蠢得跟你打這個賭呢?”
何濡並不沮喪,徐佑如此謹慎,其實他心裡是高興的,畢竟沒人願意輔佐一個衝動無謀的粗漢,道:“沒關系,這個我不急,以後有機會,再跟七郎打賭不遲。”
“哦?你倒是志在必得……這樣吧,免得你說我小家子氣,給你個機會,咱們來打一個短期內可以驗證的賭注,你要是贏了,你的要求,我答應可以考慮,但不是一定同意。”
“可以!七郎說吧,賭什麽?”
“我賭旬月之內,錢塘湖可以名動三吳,成為諸湖之冠!”
何濡臉現訝色,道:“七郎,你可想好了,為錢塘湖揚名不難,可旬月之內,想做到這一點,怕是……”
徐佑淡然道:“非但在旬月之內,而且還要和你挽救詹氏的計劃結合起來,火趁風威,風助火勢,成一石二鳥之計!”
何濡終於失了鎮定,驚道:“七郎已經猜到我的計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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