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佑突然有點心疼,詹文君這等堅毅果敢之人,若是露出脆弱的一面,必定是身心都在經歷著極大的煎熬。
為了郭勉不被刺史府羈押?
為了詹氏不被天師道吞並?
抑或,是因為某種更可怕的緣故?
他的手微微一動,想要伸過去握著佳人的芊芊玉手,好給予一點點的溫暖和支持。
但是不能!
不能逾矩!
兩人對坐無言,一種心思,兩樣閑愁!
白燭燃起劈裡啪啦的聲響,化作珠淚注滿了杯座。萬棋一直候在一側,不過她很少做這些雜事,不曉得提前更換,此時聽燭火燃盡,忙從旁拿過新的白燭,匆匆插入燭台。
有了這段小插曲,詹文君收拾心情,重新恢復了往日的神態,道:“郎君,剛才所談種種,非我不通情理,刻意刁難於你。百畫是我的侍女,多年相隨,朝夕不離,其實早已把她當做自家的妹妹看待。此番驟生事端,但也皆有情由,連你與她萍水相逢,都能仗義解救,我又豈能坐而觀之,袖手一旁?”
徐佑抓了抓頭,道:“那,恕我愚鈍,方才那番對論……”
“那是為了堵上十書的嘴!”
詹文君見徐佑的小動作著實可愛,唇角似要露出笑意,卻又生生的忍住了,眼簾垂下,輕聲道:“若郎君的理由連我都不能說服,十書掌管泉井多年,心性之定,我所不及,更不可能動搖她的心志,松口放過百畫。”
根子原來還是在十書身上,詹文君如此忌憚這個侍女,不知道是何緣故?
徐佑奇道:“十書我見過一次,言語淡薄,舉止穩重,看不出是如此大膽之人,連你的命令都敢違抗?”
詹文君苦笑一聲,無奈道:“十書是家舅從金陵帶來的人,向來倚為臂膀腹心……我到郭府之後,家舅逐漸將府中權力移交到我的手中,也許因此讓十書覺得不快……此乃家醜,本不該說與郎君知曉,但事已至此,也無隱瞞的必要了。”
徐佑更加奇怪,楚國等級森嚴,一日為奴,終生為奴,除非主人肯放你出籍,否則生生世世,都是人下之人。十書身為奴仆,竟敢同主母爭鋒,雖然惡奴欺主,自古不鮮見,但那也是因為主弱無才而受欺。詹文君何等心智,芳華正好,豈是易欺之人?可偏偏十書卻能把控泉井,步步緊逼,囚也由之,殺也由之,倒是罕見的有上進心。
莫不是郭勉跟這位十書小娘有什麽不可描述的床笫之事,所以睜一眼閉一眼,任由著她欺負自己的兒媳婦?
徐佑摸了摸下巴,只是看十書的相貌,跟宋神妃簡直天壤之別,應該不合郭勉的口味啊。
此事真是奇了!
詹文君將話說到這個地步,無論如何不會再繼續深入,所以徐佑也不好追問,決然道:“請夫人召十書來此,我有辦法讓她放過百畫。”
十書從苦泉中出來,望著門外的萬棋,道:“夫人找我?我正在審問百畫,若是沒什麽要緊,請回稟夫人,我稍後再過去。”
從石門後傳來淡淡的血腥味,萬棋的手緊了一緊,冷冷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十書的身體,去探究苦泉中的一切。
傳聞中苦泉有十三種刑具,很少有人能夠挨到第十種,不知道百畫此時此刻,正在經受什麽!
“夫人急召,耽誤不得!”
十書看了看萬棋的臉色,回過頭道:“錦繡!”
錦繡應聲出現,恭敬的道:“女郎有什麽吩咐?”
“我去見夫人,接下來的審訊由你主持。切記,事無巨細,要仔細驗證,不可稍加疏漏!”
“諾!”
萬棋第一次這麽想狠狠的打人耳光,強忍著動手的衝動,轉身先行離開。
錦繡噗嗤一笑,道:“瞧她的神態,簡直肺腑都要氣炸了。哈,莫非還想劫獄不成?借她三個狗膽!”
十書淡淡的道:“做好你的事!”
錦繡笑容一斂,撲通跪下,額頭貼地不起,惶恐道:“諾!”
兩個婢女小心翼翼的扶著十書從胡床上下來,雖然詹文君已經多次說過不要她行大禮,但還是堅持著推開兩女,雙手交疊伏下,跪拜道:“夫人深夜召見,不知為了何事?”
詹文君表情冷靜,道:“坐下說吧!這是徐郎君,你們見過的。”
十書起身轉向徐佑,似乎對他深夜出現在詹文君的閨房毫不驚訝,微微頜首,道:“徐郎君!”
徐佑笑道:“不必多禮!”
等她入了座,詹文君開門見山,道:“我跟徐郎君商議了一下,一致認為百畫的事還有待商榷,所以特地找你來談一談,再聽聽你的意思。”
十書默不作聲,片刻之後,道:“夫人,百畫是不是真的如同她自己說的那樣受人挾持,還有待進一步的調查。但不管真相如何,她背逆家族,已是定案,泉井自有法度處置!”
言外之意,人交到了泉井,就不該詹文君再費心過問。詹文君的眼神變得凌厲起來,道:“你是說我多事了?”
十書垂下頭,道:“不敢!夫人現在身系郭氏生死存亡的安危重擔,既要救郞主於不測之中,還要防止詹氏落入天師道之手,殫精竭慮,已是身心俱疲。婢子無能,不能為夫人分擔勞苦,若是連百畫這樣的區區小事,也要勞煩夫人數次動問,實在是罪該萬死!”
這丫頭好口才!
徐佑暗讚了一句,插話道:“上次一見太過匆匆,沒有來得及好好說話。今天是我厚著臉皮拜托夫人請你過來,倒不是想要干涉泉井的法度。只是……”
他頓了頓,見十書果然將目光轉了過來,故作沉吟,道:“只是你在這件事上操之過急,處理的有些不妥當!”
但凡自忖聰明的人,最忌諱的就是被人質疑工作能力,十書輕哦了一聲,道:“敢問徐郎君,哪裡處理的不妥當?”
“百畫背逆,固然可惡,但當下的首要,是通過她查清楚幕後那人到底是誰!不知小娘讀沒讀過《左傳》,公孫子都背後一箭,將萬夫莫敵的穎書考射死,正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刺史府和天師道都是明面上的敵人,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有應對的法子。唯有這個暗中挾持百畫,打探府中動態的人,不知來歷,不知意圖,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十書重複了兩遍,道:“徐郎君言語精煉,大有深意,婢子生來愚昧,還望不吝指教!”
“你抓了百畫,或許還行了刑,打的她遍體鱗傷又如何?就是殺了她又能如何?不過一條性命而已,死便死了,於事無補,也於郭氏無益!”
徐佑聲音不急不緩,不輕不重,嗓音柔和中帶點磁性,說出的話不加停頓,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強大說服力。
這是一種說話技巧,為什麽演講的人很多,有的會讓你昏昏欲睡,有的卻能讓你聽的如癡如醉,比如傳銷,洗腦的精髓,就在如何掌握這種催眠式的技巧。
“可你若留她一命,以之做誘餌,反可將計就計,變被動為主動。輕則可以通過百畫傳遞假情報,先穩住對方,等這段風波安然渡過再做應對也可。重則可以直接布局,引那人出現後,將之擒獲,然後再順藤摸瓜,把敵人從黑暗中拉出來。”
“不管采用哪一種方案,都比單單的處死百畫要好上百倍。你要真為郭氏著想,還望細細思量,不可任性妄為!”
任性妄為這話說的有點重了,徐佑是間接的為詹文君出口氣。十書望了望詹文君,又望了望徐佑,道:“郎君此言固然有理,但誰能保證百畫會真心實意的幫我們設局?她的親眷一日受製人手,一日就不可輕信!”
“所以,第一件事,就是要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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